我们在此无法全面展开阿多诺对海德格尔哲学批判的全部内容，但我们可以把阿多诺对海格尔的批判归结为：第一，阿多诺对海德格尔哲学的本体论本身的批判，指出存在主义的存在并不实存。从海德格尔对传统实证主义的批判来说，这一主张是正确的，但一旦从存在哲学要求存在具有一定的意义的角度来说，海德格尔是失败的。存在的无意义性、空洞性不能归结为思维的作用。究其根源，就在于海德格尔虽然强调哲学的真正任务是思考存在，但存在本身抵制任何思想的规定性。比起精神哲学来，海德格尔存在甚至于根本不能对统治的本性进行批判性的自我反思。其次，存在是关系。以往存在论的存在依靠的是外部偶像的意识形态，靠的是那种存在一词及其派生形式的黑暗中成长起来的东西。即位于“是”之后的内容。然而，“是”本身有着与之相适合的事实状态，也有其意义，海德格尔所期待的“是”并不是独立的，而是依赖于他表示反对的物化观念和现实。阿多诺指出：正如没有“是”我们也不能谈论存在一样，没有存在也不能谈论是，“是”是存在具体化的综合，但存在并不独立于“是”。所以海德格尔的哲学中显露出一种对不可还原性的还原。虽然海德格尔达到了对同一性的非同一性的辩证认识的边界，但是他压抑了矛盾。海德格尔认为，把传统哲学的“是”转换成为既不是主观也不是客观的第三者后，就可以以思想、物的方式表现出来。但是，“要素的星丛不应被还原为某一本质，在这个星丛存在的东西本身不是本质。第三，存在根本不是一切存在的东西，也不是一切事实的东西的总体。它与任何存在物无关。如果说海德格尔的哲学处于纯粹的眼前客体和纯粹的思想这两个互不关心的极端之间，那么其存在物的开始就在存在中得以实现，但是海德格尔又无法阻止存在物的污染。原因就在于海德格尔仍然是在实体性的领域研究辩证法的意义，所以海德格尔的本体论是有限的、暂时的，它们不得不出现在场中，而且也不得不消失掉。第四，哲学不是一门科学，而是一种思想的悬而未决的状态。在这方面，阿多诺把它称之为音乐的姐妹。然而海德格尔把这种不可表达的存在转换成可表达的和坚实的，对物化的抗议成了被物化的、脱离思维的和不合理的。所以海德格尔始终把哲学挡在要废除的意识的范围之内。阿多诺称海德格尔为我们时代的贫困所贡献的是一种幻想超越时代的思想贫困。第五，关于存在的辩证法主张没有存在物，存在是不可思议的，而没有中介，存在物也是不可思议的。海德格尔压抑了这种辩证法，主张的是没有存在物的存在，它是存在之源。为此，海德格尔建构了一种本体论差别的存在，但实际上，这仍然是一种实体论的本体论思想，也就是把此在（非概念的东西）转化为存在（概念化的非概念）。海德格尔主张本体论不能没有对立面，存在物需要有实体，那么存在物的存在具有存在的本质，在这一点上就绕回了柏拉图以来的存在论上了。
阿多诺对海德格尔哲学的批判，是继克尔恺郭尔和胡塞尔以后对德国哲学的一次彻底清算。但这种批判，是源自于海德格尔哲学自身的本体论中出现的问题。海德格尔并没有逃出黑格尔同一性的逻辑，通过把海德格尔哲学的问题摊开来逐一加以批判的方式，阿多诺打破了哲学批判的逻辑结构，而形成了一种非同一性的理解。我以为，这种对海德格尔哲学的批判，恰恰反映了这个时代发展的要求，后来的法国哲学也从海德格尔的哲学转向异质性的存在，这不能说是一种巧合，而是一种历史的必然。
三、否定的辩证法——一种瓦解的逻辑
阿多诺认为，辩证法不是一种纯粹的方法，也不是一种现实。作为方法来说，它与同一性相对立，否定的辩证法抵制任何一致性的企图。在阿多诺看来，哲学思维是在特殊性中，在那些不受空间和时间规定的东西中结晶的，所以哲学是对具体事物的思维。
阿多诺把哲学的崩溃溯源到康德哲学的主客体二元对立的认识理论。现象与理性、非概念与概念不可分离的结合，是在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中。概念与具体物的对立，源自于概念对物的盲目性，而非概念的概念则不能仅仅停留在认识论上，这是康德哲学需要被超越的地方，则由后来的谢林和黑格尔去完成了。康德哲学虽然把第一性的本体放在综合的统一体中，但实际上是使客体的每一规定性都成为主体性在非质的多样性上的一种投资（阿多诺把“资本”的概念运用在主客体的关系中，这也说明了康德哲学作为资产阶级的哲学所具有的意识形态性）。主体和客体的关系并不是像康德所言的固态的对立，阿多诺指出，积极的规定性不只是纯粹主体的东西，所以康德哲学中为自然立法的主体的至高无上性是空洞的，主客体的关系处于相互渗透的过程中。阿多诺因而把康德所主张的主客体二元对立的思想称为是“形而上学的西洋镜”。当康德哲学把主体想象成第一性的时候，主体需要截断自我，因而也要截断对象本身，如此则又成为二元论。因此，当取消主体的第一性时，传统哲学中第二性的东西也不复存在。所以阿多诺指出：“一切西方形而上学都曾是戴着西洋镜的形而上学”（59），主体的纯粹受限制性则导致了形而上学永远被封闭在自我循环的体系中，主体的人把物象作为真实的存在来理解客体，实际上是把物的影子投射到主体所期待的对象上。因此，这种西洋镜也就说明了人不能向外看事物，彼岸世界的东西只能通过物质和范畴显现出现。康德哲学实际上说明了主观性和思维等不是被其纯粹的本质，而只能被事实、被社会事实来解释，但认识又不能脱离思维和主观性。这种西方哲学中的矛盾构成了辩证法逻辑的起源。
对于辩证法的意义，如前所述，阿多诺已经不再把它作为方法和现实。然而究其缘起，它只是一种用最古老的启蒙解开悖论的方法。现代社会的存在和超社会的存在的分化，所形成的科学分工的分化则完全排除了主体存在的意义，“他律的历史使自然的盲目成长永远地继续下去。”（60）康德哲学和黑格尔哲学在辩证法领域的努力就是试图让辩证法走出这种内在的悖论。即使在黑格尔哲学中，辩证法仍然保持了否定性的意义，但同一性本身的歧义，否定的辩证法要揭示的精神与对象世界的和谐应该是建立在非同一性的基础上，而不是抽象的同一性原则。因此，在涉及矛盾问题的领域中，特别是在无法按照同一性的原则解决的矛盾领域中，向黑格尔哲学告别是必然的，这就是阿多诺为之要实现的“瓦解的逻辑”。因为辩证法不是源自于思维，而是事物把人们带向了辩证法。
作为“瓦解的逻辑”的否定的辩证法，阿多诺在此作了一个比较明确的说明：“因为矛盾是一个反思范畴，是概念和事物在思想上的对立。辩证地演进意味着在矛盾中思维，既支持在事物中一度经验到的矛盾，又反对矛盾。现实中的矛盾在于它是一种反对现实的矛盾。”（61）这一点，马克思的《德意志意识形态》在批判费尔巴哈的旧唯物主义时已经指出：“实际上，而且对实践的唯物主义者即共产主义者来说，全部问题都在于使现存世界革命化，实际地反对并改变现存的事物。”（62）马克思的分析实际上针对的是囿于黑格尔唯心主义辩证法的青年黑格尔派的思想家们在意识领域中的革命，但只要还停留在纯粹意识范围的思维着的矛盾及其解决的方法，就不能理解在“每一个时代都随着工业或快或慢的发展而不断改变”的过程一样（63）。突破黑格尔同一性逻辑的努力，在马克思的思想中已经存在，但是其意义直到阿多诺的否定的辩证法，才得到重新的确认。但是，阿多诺并没有走到马克思对现实的批判的方向上，而是在思维、观念中消解同一性的观念。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也不难理解为什么西方马克思主义哲学在其发展中的历史性制约。
阿多诺进一步明确了“瓦解的逻辑”的意义：“它的运动不是倾向于每一个客体和其概念之间的差异中的同一性，而是怀疑一切同一性”；因此，要“瓦解认识主体首先直接面对的概念的、准备好的和对象化的形式”（64）。我认为，阿多诺在这里实际上是把矛头指向从康德哲学以来设立的主体性观念的模式，黑格尔的同一性逻辑是康德哲学的极端化的结果。但他并没有反对同一性作为思维的条件，而是在同一性的条件下寻找出非同一性的方向，从而实现思维的进步。如果参照阿多诺在文化工业中对现代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批判，则可以发现阿多诺要反对的实际上是资产阶级社会那种从技术层面为现代社会发展制造同一性的机器。从近代启蒙运动时期以来的同一性观念如果不从根本上加以清算，则现代社会发展中的人的存在的意义就将在同一性的社会化过程中被消解。阿多诺在这里深刻地指出：“纯粹的同一性是主体设定的，因而也是从外部带来的东西，因此，非常自相矛盾的是，从内部批判它也意味着从外部批判它。”（65）这种矛盾在现实中就表现为，人们要摆脱同一化形式，实际上又是一种强制的同一化。
阿多诺用圆圈般的矛盾运动线路揭示出同一性的历史轨迹。例如，商品交换原则是资本主义工业革命以后形成的普遍的经济规律，自亚当·斯密开始确立起把人类劳动还原为社会平均劳动时间的抽象的一般性原则以来，商品交换成为资本主义世界的普遍社会模式。阿多诺指出，“没有这一原则就不会有任何交换。正是通过交换，不同一的个性和成果成了可通约的和同一的。”（66）外在的同一性造就了社会普遍的同一化现象。但是反对同一性的逻辑并不意味着要倒退，所以，阿多诺并不是抽象地否定同一性的意义，他指出：“如果人们为了不可还原的质的更高荣誉而断定对等不再是理想的原则，那就是为倒退回古代的不公平寻找借口。”（67）张一兵先生在探讨阿多诺的这一分析时为阿多诺的深刻思想所折服（68）。批判商品交换原则的同一性，揭示其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性质，并不以倒退到封建时代甚至更为远古的时代为代价。从这个意义来看，阿多诺对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意义把握应该是到位的。他说，当我们把交换原则当作思想的同一性原则来批判时，我们想实现自由和公平交换的理想，虽然目前历史发展还没有到这一阶段，但是只有它的实现才是真正超越商品交换的原则。对平等中的不平等进行批判的目的也就是为了更好地实现平等。资产阶级法权观念拒绝承认任何差异性，似乎是主张绝对的平等观念，但这只是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表现形式，而不是现实本身。正是通过抑制一部分活劳动，才使得商品交换的合理同一性成为事实，同样，也只有对同一性的非同一性批判，才能揭示出那种虚假的同一性与差异的同一性的界限。
阿多诺必然要承认同一性是思维的基本形式，所以从存在论和认识论的层面看，阿多诺在其中提出的要从同一性中揭示出非同一性的差异，正是否定的辩证法的努力方向。自黑格尔以来，资产阶级意识形态作为统治的力量，首先形成了不利于自身同一性的因素，进而把这种非同一性上升到神话的历史。但对于阿多诺来说，他看到的是资产阶级意识形态证明的非外在同一性在获得了普遍性知识后，把自我贬低为客体和对象的矛盾关系来说明，以至于我们可以从中看到资产阶级意识形态所具有的控制和支配的同谋关系！
对此，阿多诺的观点极其尖锐，他指出：“同一性是意识的首要形式，我们把它当作适当性而让它压制的东西来享受，适当性总是要服从统治的目的，就此而言，也就是服从它自身的矛盾。”（69）虽然阿多诺在这里并没有直接地说明马克思对虚假的同一性意识产生之源的批判对他在理论上的启发作用，但是他看到根源于社会矛盾的同一性意识，其形成的目的就是要以对立的方式消除矛盾，这与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对同一性意识的批判走到了一起。“正是由于特殊利益和共同利益之间的这种矛盾，共同利益才采取国家这种与实际的单个利益和全体利益相脱离的独立形式，或是采取虚幻的共同体的形式”，所以，“国家内部的一切斗争——民主政体、贵族政体和君主政体相互之间的斗争，争取选举权的斗争等等，不过是虚幻的形式——普遍的东西一般说来是一种虚幻的共同体的形式”（70）。马克思把同一性的形式之所以形成的基础置于社会分工所产生的矛盾基础上，这是从资本主义发展的现实中形成的论断。在我看来，阿多诺的分析并没有超越马克思的视阈，马克思对资产阶级意识形态进行批判的方法被阿多诺悄然地挪用了，而且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分析的同一性形成的基础在阿多诺的讨论中得到进一步的展开。例如，马克思分析的虚假的同一性，产生于民族、家庭和语言的联系，产生于较大规模的分工的联系。这种全面的社会分析方法在阿多诺的讨论中得到了广泛的运用。
阿多诺在这里的一段话可以说是他反对同一性的现实原因：“我们想实现自由和公平交换的理想。迄今这种理想只是一个借口。但只有它的实现才能超越商品交换。批判理论已经揭露了那种说平等又不平等的交换，所以说我们对平等中的不平等的批判也旨在平等。”（71）如果说批判理论是对商品交换原则的批判，那么它在方法上就是从同一性的差异性走向更高的同一性的实现。从这个意义上说，对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批判首先需要从方法上入手，以正视矛盾。黑格尔是第一个认真地对待矛盾的人，然而现实社会发展中的矛盾远比黑格尔的时代要沉重，因为现实社会中有助于提高生产力的商品交换原则同时又对这些生产力构成了日益加剧的威胁。社会矛盾折射在个人的生存境遇中，无法容忍矛盾的主观意识面临着一种绝望的选择：个人或者听凭相反的世界来塑造，虽然与自身相违背但服从了同一性世界的意志；或者顽固地忠诚于自身的规定性。在这样的情况下，个人不可能消除矛盾，但可以理解矛盾。所以，阿多诺并没有从主观的思维缺陷来理解这些矛盾，而是从一种客观的矛盾为主观思维制造一种概念机制。同样，如果要排除同一性逻辑的干扰，必然要在认识过程中重新审视建构的认识作用。因为建构的方法实际上是一种模仿，只是自身重复的表现形式（这在德勒兹批判黑格尔辩证法的过程中也得到了细致的分析），把表象还原为概念，从而回到了同一性。同样，在理论上溯源的方法，也是一种寻求支配和控制权力的过程，阿多诺断言：“起源——由于它不被衍生物、意识形态所激励，因而是有诱惑性的——本身是一种意识形态的原则。”（72）所以，在理论上强调“起源是目的”时，实际上意味着只有从这个目的中才能构成起源，这样一来，也消除了异质性事物的缘起，从而让目的与结果构成一种封闭式的循环。
通过对辩证法的总体性批判，阿多诺指出黑格尔的辩证法是一种“停顿着的辩证法”（本雅明语），是充满了矛盾然而又是静态的概念水平上的辩证的思维方式。虽然黑格尔试图依靠在同一性强制中贮存起意识并在对象化的过程中破除同一性的强制，但黑格尔只是部分地做到了这一点。因为黑格尔的概念并不会吸收外在于意识的“他者”，因而他者相对于意识而言只是外在于概念的，所以黑格尔哲学中的运动与生成只是封闭式的循环。而在辩证法层面上所形成的抽象的那种肯定的否定，并不是源自于客观事物，而只是停留在抽象方法的层面上。相应地，辩证法对世界的影响（转变成意识形态的原则）是与它向自身的对立面的表象转化的过程同步实现的，这就证明了黑格尔辩证法的非现实性。实际上，“在黑格尔那里，辩证法使自身一体化是以牺牲它的潜能为代价的”（73）。即是说，当黑格尔的辩证法坚持了对自在的肯定事物的崇拜时，一方面坚持否定的观点在顽强地主张不愿意承认现存的事物；而另一方面，否定之否定只是证明了在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的运动过程中否定环节的不充分性，并不会走向它的反面。所以当被否定的东西直到消失的时候都是否定的这个事实，实际上就与黑格尔的辩证法走上了对立面。黑格尔用同一性平息辩证的矛盾，但并不能解决非同一物——即辩证的矛盾所意指的内容。所以否定之否定实际上是向纯粹推论思维的复归，谋取了抽象的、为自身的唯心主义幻想的胜利。正是因为如此，阿多诺指出：“否定之否定也是一种同一性，一种新的幻觉，是推论的逻辑——最终是主观性原则——对绝对的投射。”（74）因为黑格尔的否定之否定只是一个封闭式的圆圈。
四、转向异质性——通向唯物主义之路
阿多诺指出：“对同一性的批判是对客体优先性的探索。”（75）黑格尔以来的同一性观念都是建立在主体意识的基础上，因此，当通过对同一性的批判而限制了主体的无限性，从而在主客体关系中也就消解了主体的支配权力，使客体和主体都处于存在物的层面上，以探求其意义。按阿多诺的这种观点来理解主体和客体，那么就不存在着抽象的主体，相对应地，也无抽象的客体，主体和客体都是具体的存在物。
主客体关系存在的观念，其中都遮掩了一种建立在时间性基础上的联系。“时间次序是我的可能性的一个条件，而且，除非作为一种时间性，否则便不会有任何时间的次序。”（76）思维和存在之间有着时间意义上的联系。这在恩格斯关于哲学基本问题的论断中是以本原和派生的关系明确的，但是在思维与存在的同一性问题上，同样存在着时间意义上的联系。我把本体论上的时间理解为主客体相互生成的时间，而按次序性的性质来理解认识论中的关系。
那么按照阿多诺的方式来看，研究意识的本体论之出发点不存在着一个“绝对起源的领域”（胡塞尔语），意识只是活的主体的一种功能，从这个意义上说，当我们说明主体的时候，也就是主体在进行思维的时候，即已进入自身的历史。阿多诺在这里是从纯粹哲学的意义上探讨主客体的关系。马克思说：“可以根据意识、宗教或随便的什么来区别人和动物，当人开始生产自己的生活资料的时候，这一步是由他们的肉体组织所决定的，人本身就开始把自己和动物区别开来，人们生产自己的生活资料，同时间接地生产着自己的物质生活本身。”（77）从马克思的基本立场来看，主客体关系是在生产中实现的现实的联系，然而对象化的过程“间接”就是自身的存在活动。阿多诺因此指出，客体的优先地位意味着同那些本身是被中介的东西划出进一步的质的区别。这是从辩证法中发展起来的意义。我以为阿多诺在此通过批判意识在本体论上的至上性缺陷，从主体存在的客观性层面上讨论客体的优先地位时，并不是把主体还原为自然唯物主义的存在，也不是像康德哲学那样在三性的有限性意义上解释主体的存在。阿多诺是在揭示康德先验主体的矛盾性中，首先发现出主体的客观性意义，即主体需要本身具有本体论意义，然而需要的实现并非直接性的，而是要借助于中介——生产活动——的经验而构成的。同样，对象、客体也不是因为人对它赋予了客观的规定性。阿多诺试图把原来在传统哲学中的主观性经验转变为客观性本身的内容。阿多诺拒绝从建构的意义上解释客体的优先性。
借用马克思对资本主义批判的观念来说，阿多诺认为：“马克思已经表达了作为批判产物的客体的优先地位同现存的客体的讽刺画、商品特性对客体的歪曲之间的区别。交换作为一个过程具有现实的客观性，但同时在客观上又是不现实的，违反了它自身的原则——平等的原则。这就是为什么它必然产生一种虚假意识，即市场偶像的原因，只是在讽刺的意义上，商品交换的社会的自然的增长才是一种自然的规律，经济的决定系统不是不变的。”“物化本身是虚假客观性的反映形式。”（78）抽象的客体先在性的观点恰恰是虚假的观念，资本主义的商品拜物教就是把外在的、自然性的意义直接搬进了客体先在性的讨论背景中，而任何作为对象的存在物，都处于不断的变动中。所以，阿多诺把这种先在性归结为具体存在的“物”本身，而不是被同一性物化了的现象。以此反对胡塞尔的关于“绝对起源的领域”的思想，一旦建立了绝对起源的假设，社会生活中的内容就被以颠倒的方式表现出来，成为虚假的存在。
阿多诺对物化现象的批判、对异质性的思考，在分析了马克思《资本论》对劳动分工后，走向的是与卢卡奇等前西方马克思主义所不同的道路。他认为卢卡奇对物化问题的分析仍然存在着同一性观念的缠绕，因为卢卡奇通过历史辩证法而证明的那个渴望到来的时代，仍然只是物化的、非人制度的产物，从这个意义上，阿多诺在马克思的《资本论》中看到了马克思已经“把自由状态和天然的直接性区别开来”，“计划要素将导致为生活而不是为利润而生产，因而本质上是直接性的恢复”（79）。劳动分工不再是异化的状态，虽然存在着客体、对象等异己的事物，但已经成为直接实现人的存在的自由状态。
在这里，阿多诺注意到一个辩证法中的关键问题，即是辩证法需要有一个固定的物的存在：“没有固定物的因素辩证法就是不可能的。”（80）但固定物的因素又不是既定的，也不是假设中的存在，显然阿多诺没有在这里作进一步的分析。因为从固定物的因素中，可以揭示出变化的方向和途径，否则异质性的存在的实现，就丧失了其相对的确定性的标准。但遗憾的是阿多诺并没有进行更深层次的说明。
阿多诺认为，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为唯物主义进行了重新的定位。唯物主义不是从外部产生的知识，因为马克思的辩证法指认了理论“一定是内在的”（81）。但是阿多诺并不满意马克思以后唯物主义的发展。在阿多诺看来，唯物主义辩证法与一切旧的粗俗的世界观不同，它喜欢和科学联姻，但是，唯物主义一旦畸变为政治权力的工具，它就可怕地变异为一种不可理喻的理论伪造。而到了这种状态的唯物主义恰恰是最不唯物的。阿多诺的哲学反对唯心主义，但并不意味着他会接受任何一种旧的唯物主义。同样，他反对形而上学，也决不赞同把唯物主义上升为形而上学。他反对将精神变成一种自给自足的总体，拒绝由精神实现的同一性，但并不意味着要颠倒过来将人所面对的客观存在也变成自给自足的物质实体，倒退为同样建立抽象同一性总体逻辑的哲学唯物主义！也就会因此而蜕变为意识形态。而在阿多诺的视阈中，作为意识形态的唯物主义，就会表现为一种更高的哲学伪造，并显示出精神专制的不真实性。而在类似的状态下，唯物主义就将堕落成它想防止和反对的野蛮状态。
在阿多诺看来，通行的唯物主义存在着很大的理论缺陷，就是企图追求体系哲学的总体同一性，在认识论的层面上就表现为把意识的本质简单地视为对对象的直接映象，即表象思维，而这恰恰倒退回黑格尔以前的旧哲学——“表象的思维是无反思的——一种非辩证的思维。”（82）理论实践建立在反思的基础上，而如果意识与对象之间插入表象的内容，就会再生出唯心主义。那么如何实现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阿多诺在此指出：“历史唯物主义的透视图的投影点将是它的自我升华，精神从处在实现状态的物质需要的第一性中解放出来，只有当物质的渴望被平息时，精神才会被驯服。”（83）阿多诺是从现代社会的物欲化表现中理解历史唯物主义的精神，而没有真正把握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论实质。即实现了物质财富的极大富裕后，社会建设的方向是什么？显然，阿多诺在这里的话语是含糊的。
从阿多诺通过反同一性而对否定辩证法的规定中，我们可以看到，阿多诺在此引领了一场哲学的颠覆式理解的思潮，他对苏联马克思主义教条化的倾向进行了深刻的分析，从而走上了一条与同一性相对的异质性道路。我们无需继续讨论阿多诺关于否定辩证法的历史模式的批判，仅从对阿多诺的两个重要文本的分析中，揭示出在阿多诺身上体现的对西方马克思主义哲学发展方向引领的转向作用。但是，应当看到的是，阿多诺现象并不是一个个例，而是时代性的潮流，既是当代资本主义社会发展出现新态势的理论反映，也是马克思主义哲学在当代面临着的新现实。我们将在下文中分析法国马克思主义哲学所揭示的异质性。
注释：
（1）阿多诺，全名特奥多·卢德威格·威森格隆特·阿多诺（1903—1969）。生于德国法兰克福，卒于瑞士。阿多诺自幼深受母亲的影响，继承了母亲家人对音乐的兴趣，中学时就开始撰写歌剧评论文章，研究表现主义艺术理论。阿多诺15岁时迷上了康德哲学，1921年进入当时的歌德大学（现法兰克福大学）研究哲学、社会学、心理学和音乐。1924年以胡塞尔现象学为研究对象完成毕业论文后，进入维也纳创新作曲家的圈子，虽小有成就但并不出色。1927年返回法兰克福大学执教，纳粹上台后他开始流亡英国，1938年受霍克海默邀请前往美国加入法兰克福学派，为《社会研究杂志》撰稿，1941年后迁往加利福尼亚与霍克海默合作《启蒙辩证法》一书。1949年，阿多诺与霍克海默一起重返德国并重建法兰克福大学社会研究所，此际写出了大量哲学、文学、社会学和音乐美学作品，成为当时德国著名的哲学家和社会理论家。在与波普尔实证主义的争论中，他树立了作为激进的社会批判理论倡导者的形象，然而在1969年的德国学生风暴中，他却表现出相反的行为，并阻止并反对学生上街游行，甚至动用警察，与学生运动决裂，同年在度假中去世。
（2）伊格尔顿著：《美学意识形态》，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363页。
（3）参见张一兵著：《无调式的辩证想象》，三联书店2001年版，序，第4页。
（4）参见张一兵著：《无调式的辩证想象》，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11页。
（5）参见张一兵著：《无调式的辩证想象》，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16页。
（6）马丁·杰著：《阿多诺》，湖南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56页。
（7）陶东风等编：《文化研究》，第一辑，天津社会科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198页。
（8）马丁·杰著：《法兰克福学派史》，广东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238页。
（9）马丁·杰著：《法兰克福学派史》，广东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238页。
（10）关于社会的“石化”一说，早见于我的同学方德生在其《阿多诺新音乐哲学研究》的博士论文中对阿多诺自然历史思想分析时使用的概念。其意思是阿多诺在当时面对的资产阶级自然观，是一种超历史的、无时间性和不变的自然，即是实体，是“宿命般地预先决定存在的事物。”——参见方德生著：《阿多诺新音乐哲学研究》，南京大学2006年博士论文，第48页。
（11）[匈]卢卡奇著：《卢卡奇早期文选》，张亮、吴勇力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40页。
（12）[美]马丁·杰著：《法兰克福学派史》，广东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204页。
（13）转引自方德生著：《阿多诺新音乐哲学研究》，南京大学2006年博士论文，第52页。
（14）[美]马丁·杰著：《法兰克福学派史》，广东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208页。
（15）[美]马丁·杰著：《法兰克福学派史》，广东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209页。
（16）转引自方德生著：《阿多诺新音乐哲学研究》，南京大学2006年博士论文，第53页。
（17）[德]阿多诺著：《否定的辩证法》，重庆出版社1998年版，第156页。
（18）Theodor W ．Adorno ．Essays on Music ．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2002 ．p ．295 ．
（19）Theodor W ．Adorno ．Essays on Music ．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2002 ．p ．296 ．
（20）方德生著：《阿多诺新音乐哲学研究》，南京大学2006年博士论文，第68页。
（21）[德]霍克海默、阿多诺著：《启蒙辩证法》，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35 -136页。
（22）[德]霍克海默、阿多诺著：《启蒙辩证法》，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37页。
（23）[德]霍克海默、阿多诺著：《启蒙辩证法》，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38页。
（24）马克思著：《资本论》（根据作者修订的法文版第一卷翻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11页。
（25）[德]霍克海默、阿多诺著：《启蒙辩证法》，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38页。
（26）[德]霍克海默、阿多诺著：《启蒙辩证法》，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40页。
（27）[德]霍克海默、阿多诺著：《启蒙辩证法》，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41页。
（28）[德]霍克海默、阿多诺著：《启蒙辩证法》，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42页。
（29）[德]阿尔布莱希特·维尔默著：《论现代和后现代的辩证法》，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第81页。
（30）[德]霍克海默、阿多诺著：《启蒙辩证法》，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43页。
（31）[德]霍克海默、阿多诺著：《启蒙辩证法》，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44页。
（32）[德]霍克海默、阿多诺著：《启蒙辩证法》，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45页。
（33）[德]霍克海默、阿多诺著：《启蒙辩证法》，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51页。
（34）[德]阿尔布莱希特·维尔默著：《论现代和后现代的辩证法》，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第74页。
（35）[德]霍克海默、阿多诺著：《启蒙辩证法》，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61页。
（36）[德]霍克海默、阿多诺著：《启蒙辩证法》，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63页。
（37）[德]霍克海默、阿多诺著：《启蒙辩证法》，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64页。
（38）[德]霍克海默、阿多诺著：《启蒙辩证法》，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72页。
（39）[德]霍克海默、阿多诺著：《启蒙辩证法》，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73页。
（40）[德]霍克海默、阿多诺著：《启蒙辩证法》，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73页。
（41）高宣扬著：《流行文化社会学》，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67页。
（42）[德]霍克海默、阿多诺著：《启蒙辩证法》，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82页。
（43）张一兵著：《无调式的辩证想象》，三联书店2001年版，引言，第15页。
（44）[德]阿多诺著：《否定的辩证法》，重庆出版社1993年版，第50页。
（45）[德]阿多诺著：《否定的辩证法》，重庆出版社1993年版，第189页。
（46）张一兵著：《无调式的辩证想象》，三联书店2001年版，引言，第57页。
（47）[德]阿多诺著：《否定的辩证法》，重庆出版社1993年版，第135页。
（48）张一兵著：《无调式的辩证想象》，三联书店2001年版，引言，第58页。
（49）[德]阿多诺著：《否定的辩证法》，重庆出版社1993年版，第3页。
（50）[德]阿多诺著：《否定的辩证法》，重庆出版社1993年版，第10页。
（51）《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585页。
（52）[德]阿多诺著：《否定的辩证法》，重庆出版社1993年版，第13页。
（53）[德]阿多诺著：《否定的辩证法》，重庆出版社1993年版，第20页。
（54）[德]阿多诺著：《否定的辩证法》，重庆出版社1993年版，第26页。
（55）[德]阿多诺著：《否定的辩证法》，重庆出版社1993年版，第85-86页。
（56）[德]阿多诺著：《否定的辩证法》，重庆出版社1993年版，第89页。
（57）[德]阿多诺著：《否定的辩证法》，重庆出版社1993年版，第91页。
（58）[德]阿多诺著：《否定的辩证法》，重庆出版社1993年版，第92页。
（59）[德]阿多诺著：《否定的辩证法》，重庆出版社1993年版，第137页。
（60）[德]阿多诺著：《否定的辩证法》，重庆出版社1993年版，第139页。
（61）[德]阿多诺著：《否定的辩证法》，重庆出版社1993年版，第142页。
（62）《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75页。
（63）《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76-77页。
（64）[德]阿多诺著：《否定的辩证法》，重庆出版社1993年版，第142页。
（65）[德]阿多诺著：《否定的辩证法》，重庆出版社1993年版，第143页。
（66）[德]阿多诺著：《否定的辩证法》，重庆出版社1993年版，第143页。
（67）[德]阿多诺著：《否定的辩证法》，重庆出版社1993年版，第143-144页。
（68）参见张一兵著：《无调式的辩证想象》，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226页。
（69）[德]阿多诺著：《否定的辩证法》，重庆出版社1993年版，第145页。
（70）《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84页。
（71）[德]阿多诺著：《否定的辩证法》，重庆出版社1993年版，第144页。
（72）[德]阿多诺著：《否定的辩证法》，重庆出版社1993年版，第152页。
（73）[德]阿多诺著：《否定的辩证法》，重庆出版社1993年版，第157页。
（74）[德]阿多诺著：《否定的辩证法》，重庆出版社1993年版，第157页。
（75）[德]阿多诺著：《否定的辩证法》，重庆出版社1993年版，第181页。
（76）[德]阿多诺著：《否定的辩证法》，重庆出版社1993年版，第181页。
（77）《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67页。
（78）[德]阿多诺著：《否定的辩证法》，重庆出版社1993年版，第188页。
（79）[德]阿多诺著：《否定的辩证法》，重庆出版社1993年版，第190页。
（80）[德]阿多诺著：《否定的辩证法》，重庆出版社1993年版，第190页。
（81）[德]阿多诺著：《否定的辩证法》，重庆出版社1993年版，第195页。
（82）[德]阿多诺著：《否定的辩证法》，重庆出版社1993年版，第205页。
（83）[德]阿多诺著：《否定的辩证法》，重庆出版社1993年版，第205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