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融合中西方美学思想的意境说
王国维意境说的具体内涵非常丰富，其观点的思想来源驳杂，思想形成过程曲折，要对其进行细致准确的认识是异常困难的。这种困难突出地反映在学术界的多种观点，有些甚至是互相冲突的观点的并存上。比如单就王国维“境界说”或者“意境说”的概念取舍，就很难取得统一意见。一方面，王国维自己从1907到1915年四次论意境，他使用的概念有变化；另一方面，人们对意境的理解也有很大的不同，这导致了复杂的争论。这里，我们从中国古典文论传统的方面考虑，采用“意境说”，但这并不代表我们认为王国维运用的不同术语是内涵完全一致的。只是为了讨论的方便，我们在理论概括中忽视了这些细微区别。我们准备进一步概括性地从中西诗学比较的角度对王国维的意境说进行简单探讨。这里所说的“概括性的简单探讨”并不是谦虚，而是不得已的事实，因为全面细致的探讨可能是大部头的著作才能完成的任务。
就王国维意境说的具体内涵来看，正如上文提到的，这应该在其形式主义文艺观念的思想框架内进行综合把握。具体地说，从基本性质上看，意境应该从作品语言表达的角度来进行把握。用王国维的话来说，它应该是自然形成“高格”和“名句”的，应该是“不隔”的，应该是写情真挚感人、写景生动形象和述事自然贴切的。就语言表达的效果和目的追求来看，虽然王国维说“原夫文学之所以有意境者，以其能观也”，他强调意境与“能观”的紧密联系，但从他的具体论述来看，意境的“能观”应该不限于一般意义上对作品形象的“形象直观”的追求，而是偏重于对作家语言表达效果的要求。【63】就使用的语言材料来看，它可以用古语，也可以自由地使用新言语，自由地使用新言语对意境的创造有比较重要的作用。【64】如果概括地说，王国维强调的是意境创造中语言表达上的“自然性”。“元曲之佳处何在？一言以蔽之，曰：自然而已矣。古今之大文学，无不以自然胜，而莫著于元曲。”【65】这里的自然，有自然而然、自由开放等内涵，从外延上看，既包括语言表达内容方面，又包括所用语言材料和语言表达效果等方面的自然而然、自由开放等。
从意境创作的角度看，王国维主张它应该是以天才创造为主。在谈到自己的词作有意境时，王国维说自己“始为词时，亦不自意其至此，而卒至此者，天也，非人力所能为也”。但王国维并认为意境创造可以完全排除一定程度的摹仿借鉴，意境的重新创造他承认也可以成功地创造出一流作品。而且意境的创造方式和形态并不单一，王国维说它是以“自然和理想”相统一的方式形象地呈现表现对象的，“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写之境，亦必邻于理想”【66】，而且具有不同的形态——有“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的不同；有“上焉者意与境浑，其次或以境胜，或以意胜”的不同。总之，天才因其超群绝伦的独特禀赋，能够进行语言艺术的开拓性创造以建构不同类型的“能观”作品。
王国维还把意境看成文学的本体。他说：“文学之事，其内足以摅己，而外足以感人者，意与境二者而已。上焉者意与境浑，其次或以境胜，或以意胜。苟缺其一，不足以言文学。”【67】王国维把意境看成文学“摅己感人”的关键，这其实也指出了意境的本体意义是“摅己感人”，这里他没有强调意境揭示表现对象的真理的认识意义也值得我们关注。
如果从比较诗学的角度来认识王国维的意境理论，我们认为首先应该指出的是，这一理论总的来看并未背离中国的抒情文学传统。这一方面可以从他强调意境的本体意义是“摅己感人”这一中国抒情文学传统中的理论观念可以明显见出，另一方面中国的抒情文学传统也是非常重视从语言表达形式的角度来认识作品意境的，王国维的意境说在总体上也没有逸出这一思想传统。有学者夸大王国维所受叔本华的影响，认为王国维经由叔本华接受了西方的形象诗学传统，与中国古典比兴文学传统发生了背离，他进而将中西理论的关系理解成“西本中末”，这反映了近代东西文化的不平等关系。【68】这种看法是不准确的。
具体地看，中国传统的抒情文学理论在哪些方面制约着王国维的意境理论呢？首先，中国古典文论从言意、情景的关系来综合地认识意境，比较明显地制约着王国维，如兴趣、神韵说等对王国维的意境理论有不可抹杀的影响。其次，中国古典文论中的“语言形式主义”传统，特别是词创作中南宋以来典雅派的主张从反面影响了王国维。最后，中国的佛教美学传统也影响了王国维的思想等等。
这里，我们认为王国维的意境说并未背离中国的抒情文学传统，并不是认为其观点仍是传统的、“前现代”的。王国维运用的意境这一概念，以及其强调“言简意丰”、“意与境”统一的思维逻辑虽然都属于古代文论、美学传统的内容；但他从西方美学引入的天才形式创造思想也明显使中国古代文论、美学传统有了质的变化。特别是在王国维所强调的语言表达的“自然”中无疑包含了内容与形式两方面的“自然”，而天才诗人“出入”宇宙人生所形成的真实情感思想及其表达对当时的文学现状所具有的革命性意义是不言而喻的，王国维对“淫词”、“鄙词”的辨析无疑清楚地指明了这一点【69】。因此，对有的学者把王国维的意境说看成“前现代”的，认为这是王国维在后期退回到了中国古典美学【70】，我们认为这种评价并不符合事实，我们宁愿把王国维的意境说看成是他以中化西、融合中西美学走向成熟的标志，而且在这一点上，我们甚至非常赞同把王国维的意境说看成五四新文学革命的先声。
对王国维意境说中的西方因素，我们认为应该在综合分析王国维接受西方美学思想影响的概况后，进行仔细的辨析。正如前文提到的，他大体上是在叔本华美学的视野内接受康德美学与席勒美学等的（为了行文方便，我们没有提及尼采对王国维的影响）。特别有意思的是，在叔本华意志论哲学的视域内，王国维把德国古典哲学的集大成黑格尔哲学直接归入认识论哲学而并不重视。
西方美学对王国维意境说的影响，首先应该提及的是“叔本华美学视野内的康德美学”。前文已经提及，应该在形式主义文艺观念的视域内理解王国维的意境说，而这一形式文艺观念的思想框架就是在康德的自由美思想以及他的天才说影响下建构起来的。康德对艺术创作中天才与鉴赏的共同作用的认识，从根本上影响了王国维的意境说和古雅说，前文已经论及这一方面的内容，此不赘述。另外，王国维把意境分为“有我之境”和“无我之境”，对语言隔与不隔的分析，以及对文体变化的认识，都可以看出康德美学的影响痕迹。
其次，王国维意境说的具体内容中多处可以看出叔本华美学思想的影响。比较重要的如他对隔与不隔的认识，对“客观之诗人”与“主观之诗人”的区分，把意境分为“意与境浑”、“以意胜”和“以境胜”，提出“出入说”等等，都可以明显看出叔本华美学的影响。这也是学界多把叔本华强调天才对理念的直观这一思想，看成王国维意境说的理论核心的原因。但我们认为，从总体思想来看，康德美学的影响可能更重要一些。
最后，还应该提到席勒对王国维意境说的影响。强调席勒美学对王国维意境说的意义，是学界早已有之的观点，现在有学者发展了这一点，把席勒美学对王国维意境说的影响看得甚至高于叔本华美学。“相对于传统中国诗学理论的基本精神，王国维‘境界’说的核心内涵是‘自然与理想结合’命题。这个诗学命题是席勒的人本主义诗学的宗旨，它表达的是现代资产阶级美学的最高理想。王国维追随席勒，主张‘诗歌者，描写人生者也’，以自然与理想统一为诗歌的理想境界，将人本主义的理想精神作为诗歌创作的核心动力，这是对传统诗学观念的一个真正革命性的突破。”【71】席勒美学确实对王国维有重要影响，早在1904年席勒就对王国维美育思想产生了重要的直接影响，从王国维的《孔子之美育主义》一文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而且王国维曾指出，叔本华的审美非功利思想是席勒的游戏冲动说的发展。他说：“夫充足理由之原则，吾人知力最普遍之形式也。而天才之观美也，乃不沾沾于此。此说虽本于希尔列尔之游戏冲动说，然其为叔氏美学上重要之思想，无可疑也。”【72】仔细分析王国维的相关论述，他对席勒美学的重视是无疑的。但我们认为，若认为席勒美学对王国维意境说的影响大于叔本华美学的影响，可能无法解释王国维的三篇《自述》始终不重视席勒美学对自己的影响以及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多处采用叔本华的术语概念的原因。更重要的是，人们在强调席勒美学对王国维的影响时，主要的思想依据可能是叔本华的审美静观这一纯粹认识性态度是不带感情的，因而叔本华的美学思想不具有人文性。而对于这一问题，前文也已经提到，王国维在结合叔本华的伦理学来认识其美学思想时，应该是强调审美对人生的情感慰藉作用的。所以，对王国维接受席勒美学的影响这一问题，我们仍赞同佛雏在《王国维诗学研究》中从事实考证出发的结论：“要之，王氏前期所受席勒美学的启迪是实在的，他的境界说特别是美育观的形成，就西方而言，除康、叔外，不应低估席勒的影响，但也不宜过于夸大。”【73】
注释：
【1】聂振斌：《中国现代美学名家文丛·王国维卷》，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83页。
【2】聂振斌：《中国现代美学名家文丛·王国维卷》，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111页。
【3】聂振斌：《中国现代美学名家文丛·王国维卷》，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13页。
【4】聂振斌：《中国现代美学名家文丛·王国维卷》，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3页。
【5】聂振斌：《中国现代美学名家文丛·王国维卷》，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84页。
【6】聂振斌：《中国现代美学名家文丛·王国维卷》，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12页。
【7】聂振斌：《中国现代美学名家文丛·王国维卷》，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93页。
【8】聂振斌：《中国现代美学名家文丛·王国维卷》，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8页。
【9】聂振斌：《中国现代美学名家文丛·王国维卷》，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94页。
【10】吴文祺：《文学革命的先驱者——王静安先生》，《小说月报》，1927年第17卷号外。
【11】李长之：《李长之书评》（第4卷），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7年，第281页。
【12】聂振斌：《中国现代美学名家文丛·王国维卷》，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3页。
【13】聂振斌：《中国现代美学名家文丛·王国维卷》，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94页。
【14】聂振斌：《中国现代美学名家文丛·王国维卷》，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89页。
【15】聂振斌：《中国现代美学名家文丛·王国维卷》，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99页。
【16】聂振斌：《中国现代美学名家文丛·王国维卷》，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128页。
【17】聂振斌：《中国现代美学名家文丛·王国维卷》，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103页。
【18】聂振斌：《中国现代美学名家文丛·王国维卷》，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87页。
【19】聂振斌：《中国现代美学名家文丛·王国维卷》，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90页。
【20】聂振斌：《中国现代美学名家文丛·王国维卷》，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105页。
【21】聂振斌：《中国现代美学名家文丛·王国维卷》，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101页。
【22】聂振斌：《中国现代美学名家文丛·王国维卷》，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105页。
【23】聂振斌：《中国现代美学名家文丛·王国维卷》，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109页。
【24】佛雏：《王国维诗学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346页。
【25】第3期。罗钢：《著一闹字而境界全出——王国维“境界说”探源之三》，《文艺研究》，2006年。
【26】聂振斌：《中国现代美学名家文丛·王国维卷》，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100-101页。
【27】聂振斌：《中国现代美学名家文丛·王国维卷》，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102页。
【28】聂振斌：《中国现代美学名家文丛·王国维卷》，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166页。
【29】聂振斌：《中国现代美学名家文丛·王国维卷》，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189页。
【30】聂振斌：《中国现代美学名家文丛·王国维卷》，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135页。
【31】聂振斌：《中国现代美学名家文丛·王国维卷》，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137页。
【32】聂振斌：《中国现代美学名家文丛·王国维卷》，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101页。
【33】聂振斌：《中国现代美学名家文丛·王国维卷》，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89页。
【34】聂振斌：《中国现代美学名家文丛·王国维卷》，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92页。
【35】聂振斌：《中国现代美学名家文丛·王国维卷》，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121页。
【36】聂振斌：《中国现代美学名家文丛·王国维卷》，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59页。
【37】金惠敏：《意志与超越》，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第184页。
【38】聂振斌：《中国现代美学名家文丛·王国维卷》，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208页。
【39】聂振斌：《中国现代美学名家文丛·王国维卷》，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101页。
【40】聂振斌：《中国现代美学名家文丛·王国维卷》，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56页。
【41】聂振斌：《中国现代美学名家文丛·王国维卷》，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100页。
【42】康德：《判断力批判》，邓晓芒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151页。
【43】康德：《判断力批判》，邓晓芒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164页。
【44】康德：《判断力批判》，邓晓芒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155页。
【45】康德：《判断力批判》，邓晓芒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157页。
【46】康德：《判断力批判》，邓晓芒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165页。
【47】康德：《判断力批判》，邓晓芒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77页。
【48】康德：《判断力批判》，邓晓芒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157页。
【49】康德：《判断力批判》，邓晓芒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162页。
【50】康德：《判断力批判》，邓晓芒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37页。
【51】康德：《判断力批判》，邓晓芒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165页。
【52】康德：《判断力批判》，邓晓芒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165页。
【53】聂振斌：《中国现代美学名家文丛·王国维卷》，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147页。
【54】王国维：《王国维文学美学论著集》，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1987年，第388页。
【55】王国维：《王国维文学美学论著集》，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1987年，第384-385页。
【56】王国维：《王国维文学美学论著集》，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1987年，第395页。
【57】王国维：《王国维文学美学论著集》，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1987年，第357页。
【58】王国维：《王国维文学美学论著集》，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1987年，第357页。
【59】王国维：《王国维文学美学论著集》，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1987年，第425页。
【60】王国维：《王国维文学美学论著集》，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1987年，第373页。
【61】王国维：《王国维文学美学论著集》，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1987年，第350页。
【62】王国维：《王国维文学美学论著集》，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第396页。
【63】聂振斌：《中国现代美学名家文丛·王国维卷》，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167页。
【64】聂振斌：《中国现代美学名家文丛·王国维卷》，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191页。
【65】聂振斌：《中国现代美学名家文丛·王国维卷》，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189页。
【66】聂振斌：《中国现代美学名家文丛·王国维卷》，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135页。
【67】聂振斌：《中国现代美学名家文丛·王国维卷》，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167页。
【68】罗钢：《本与末——王国维境界说与中国古代诗学传统关系的再思考》，《文史哲》，2009年第1期，第5页。
【69】聂振斌：《中国现代美学名家文丛·王国维卷》，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149页。
【70】彭锋：《引进与变异——西方美学在中国》，北京：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42-46页。
【71】肖鹰：《自然与理想：叔本华还是席勒？——王国维“境界”说思想探源》，《学术月刊》，2008年第4期，第93页。
【72】聂振斌：《中国现代美学名家文丛·王国维卷》，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46页。
【73】佛雏：《王国维诗学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345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