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丏尊（1886—1946），浙江上虞人。他在我国现代语文教育方面贡献良多，同时在散文创作、文学翻译和编辑出版方面也取得了一定成就。夏丏尊的文学观念以强调文学与生活的紧密联系、重视人的情感和谐为突出特点。而这一文学观念的形成源于其在世界文学背景下的中西文学观念融合。
夏丏尊一生著述不少，译著方面有《爱的教育》、《社会主义与进化论》、《国木田独步集》、《近代的恋爱观》、《近代日本小说集》等等，学术著作方面有《文艺论ABC》、《生活与文学》、《现代世界文学大纲》等等，还有影响很大的语文读物《文心》、《文章讲话》（这两本都是与叶圣陶合著）和《文章作法》（与刘薰宇合编）等，就文学著作如散文创作而言，夏丏尊生前只出版过一本《平屋杂文》，但此书中的大部分篇章都堪称精品。
从比较文学的角度来认识夏丏尊的文学论著和语文读物，可以先从其人格品性谈起。因为夏丏尊的文学观念是追求人生与文学统一的“人生论文学观”，而人生与文学统一的关键就在于文艺家以其艺术人格统一了他的生活与创作。关于夏丏尊的人格品行，芝峰法师在1946年5月12日夏丏尊化身典礼举火时，讲过这样一段话：“夏居士丏尊六十一年来，于生死岸头，虽未显出怎样出格伎俩，但自家一段风光，常跃然在目。竖起撑天脊骨，脚踏实地，本着己灵，刊落浮华，露堂堂地，蓦直行去。贫于身而不谄富，雄于智而不傲物，信仰古佛而非佞佛，缅怀出世而非厌世，绝去虚伪，全无迂曲。使强暴者失其威，奸贪者有以愧，怯者立，愚者智，不唯风规今日之人。”【1】从芝峰法师对夏丏尊的评价可以见出，他的人格特征应该是达到了生命本真的，出世与入世相统一的审美人格。而这一人格特征无疑主要是形成于中国传统文化的。夏丏尊的父亲是位秀才，他亦自幼从塾师读经书，学八股，1901年考中秀才，1902年考举人未果才进入上海中西学院读书。长达16年的中国传统文化熏陶浸染虽不足以使一位16岁风华正茂的少年定性明志，却也在潜移默化中塑造了夏丏尊的思想人格。
自然，自从进入上海中西学院读书后，20世纪初期西学东渐热潮的时代背景更深刻地影响了夏丏尊，这给其研究和创作著述打下了深刻的烙印。特别是他1905至1907年留学日本两年，直接受到了西方近现代文明的熏陶，这塑造了他具有现代性的知识结构，开阔了视野和心胸，为他日后的创作、译述和教学奠定了基础。
一 人生与文学相统一的“人生论文学观”
对夏丏尊的文学观念，我们不准备从其1928年9月出版的《文艺论ABC》来进行探讨，而准备从他与叶圣陶合著的《文心》来认识（为行文方便，我们下文提及《文心》时，主要将之看成夏丏尊的著作）。这是因为，《文艺论ABC》虽然比较系统地论述了文艺的本质、文艺创作和文艺鉴赏等内容，但其篇幅不大，所论并未充分展开，而且其基本思想在《文心》中都有所反映。《文心》虽然只是一部语文阅读、写作教学的读物，但此书严格说来却应该是一部内容丰富、思想深刻的文学理论著作的通俗版本。特别是根据夏丏尊在书中对习作、应用之作和创作的区分，以及他强调作为写作练习的习作，应该以服务于现实生活需要的应用作为方向，同时以审美性文学创作为指导和追求，这说明他的《文心》虽然主要讲“习作”教学和语文阅读，但他是从审美性文学的思想高度，来高屋建瓴地把握习作与阅读教学的，因而此书深刻地反映了夏丏尊的文学观念。
1.《文心》的“人生论文学观”
强调人生与文学的统一，应该是《文心》对文学的基本观点。首先，从整部著作的行文思路来看，陈望道在全书序言中评价此书的重要特点和优点是：“通体都把国文的抽象的知识和青年日常可以遇到的具体的事情溶成了一片。”【2】虽然陈望道指出的这一特点主要形成于夏丏尊对阅读、写作的教学方法方面的考虑，但教学方法的选择与教学内容也是紧密相关的，所以全书的这种写作思路也反映了夏丏尊把文学与人生联系起来的基本观念。
此书主要通过描写几个初中生的语文学习生活，把语文的阅读和写作教学内容穿插了进去。1931年秋，周乐华、张大文以及他们的同学升入了初中，成了小大人。他们在语文学习生活中遇到了种种事件，而每件事其实都是夏丏尊、叶圣陶围绕语文阅读和写作教学的知识要点设计出来的。通过写周乐华、张大文以及他们的同学直到1934年夏三年的中学语文学习生活，夏丏尊全面地介绍了语文阅读和写作教学的知识。生动贴切的故事、准确深刻的知识内容，使本书能够有效地帮助读者们轻松地学习语文阅读和写作知识。而夏丏尊这样设计此书的原因，除了在语文教学方法的考虑外，就在于他的文学观念也是强调文学与日常生活的联系的。
其次，书中在谈到对“作文”的理解时，夏丏尊反复强调“作文是生活中间的一个项目”，“作文同吃饭、说话、做工一样，是生活中间缺少不来的事情。生活中间包含许多项目，作文也是一个”，“作文是应付实际需要的一件事情，犹如读书、学算一样”。【3】虽然，夏丏尊这里主要谈的是以应用写作为目的的作文教学，而应用写作的性质自然与日常生活的性质是完全一致的，都是功利性的，因此夏丏尊必然反对习作完全脱离日常生活，变成纯粹的游戏，要求习作应该与学生的日常生活有紧密的联系，但夏丏尊在强调习作与生活的统一性时，又强调习作与审美性创作的联系——习作应当以创作为最高追求，应当在习作中运用、练习审美性创作技巧，这间接地说明，夏丏尊在审美性文学观念上也是强调它与现实人生的密切联系的。因而，应用写作与文学创作虽然在性质上有功利与超功利的区别，但它们都以现实人生为基础——都从现实人生中选择题材，在根本目的上都追求满足现实人生的需要。
这里应该特别提到的是，虽然五四新文学革命以来，把文学看成审美性的活动是中国现代文学非常突出的现代性特征，即人们开始强调文学不同于日常生活的实用功利的超功利特点。比如陈独秀最早区分“应用之文”与“文学之文”。“鄙意凡百文字之共名，皆谓之文。文之大别有二：一曰应用之文，一曰文学之文。”【4】刘半农随后在1917年发表的《我之文学改良观》一文中进一步把文学与非文学区分开来，把各种文章区分为“文学”与“文字”，然后进一步把文体划分为四类。他主张“凡科学上之应用之文字，无论其为实质与否，皆当归入文字范围”。“必须列入文学范围者，惟诗歌戏曲、小说杂文、历史传记，三种而已。（以历史传记列入文学，仅就吾国及各国之惯例而言，其实此二种均为具体的科学，仍以列入文字为是。）酬世之文（如颂辞、寿序、祭文、挽联、墓志之属）一时虽不能尽废，将来崇实主义发达后，此种文学废物，必在自然淘汰之列。故进一步言之，凡可视为文学上有永久存在之资格与价值者，只诗歌戏曲、小说杂文二种也。”【5】再后来，周作人在散文领域提倡“美文”创作，王统照提出“纯散文”的概念等等，都表现了现代文学在文学观念上的审美化发展趋势。
但夏丏尊则在强调审美性文学的超功利性时，又与许多人不同，有比较成熟的辩证看法——他非常重视文学与日常生活的紧密联系。具体地说，夏丏尊一方面非常重视文学不同于日常生活的审美超功利性。在谈到文学创作时，他强调创作的质量而不是数量，重视文学创作的创新性而不是模仿性；在谈到文学创作的具体技巧时，强调应该描写人对事物的印象，而不是纯客观的描绘事物；在谈到文学鉴赏时，他提到“美的一种条件是余裕”等等，这些都说明了他对文学与生活、创作与应用写作的区别有准确把握。另一方面，夏丏尊又强调以应用写作为目标的习作练习，应该努力向文学创作提升，重视习作练习在艺术水平方面的提高。《文心》要求人们用真诚的态度去写作，不能用陈言俗套去应付，要求在生活体验中学习、领悟写作技巧，培养写作能力，从这里可以清楚地看出夏丏尊对审美性文学与生活的内在关联的重视。
对夏丏尊既强调文学的审美性、又强调文学与生活的紧密联系的文学观念，我们将之命名为“人生论文学观”。这一文学观念在肯定文学发展的现代性变革时，又不忽视其积极社会意义，是一种科学辩证的文学观点，是中国现代文学发展中比较重要的一种文学观念。从梁启超提倡快乐、积极地承担社会责任的“趣味文学”，到朱光潜要求文学改造“人心”以变革坏社会，这种科学辩证地把握了文学与生活关系的“人生论文学观”是中国现代文学发展中极有影响的一种文学观念。从其形成看，它受制于中国社会的现代性变革，反映了中国社会现代性变革中国家民族始终处于亡国灭种的危机这一特殊性。
2.《文心》人生论文学观的内涵
对夏丏尊强调生活与文学相统一的人生论文学观念，我们不能停留在他对文学与生活的辩证关系的把握这一抽象层次上，即我们要追问，所谓文学与生活的辩证统一其具体内涵是怎么样的呢？具体地看，如下理论要点是应该特别提出来的。
（1）从对文学审美性质的理解来看，夏丏尊非常重视文学源于生活的“审美”特点，包括文学的情感性、感性和语言形式性等等特点。
具体地看，夏丏尊对文学鉴赏的认识明显是在审美层次上展开的，所以由他的文学鉴赏观，可以明显见出他对文学审美性的理解。在《文心·三十》“鉴赏座谈会”一节中，夏丏尊明确提出了文学鉴赏的态度即审美的态度是“玩”，认为“美的一种条件是余裕”。【6】这无疑是在强调文学的超功利性。因为在强烈功利欲望、认识欲望等的驱使下，人是不可能有“赏玩”、“余裕”的态度去面对文学作品的。所以，文学审美必定具有超功利的内涵，不仅鉴赏如此，文学创作和批评都是如此。从“玩”这一审美态度的前提出发，夏丏尊还进一步具体地区分了文学审美整个过程的“见、视和观”三个阶段。他说：“我们看到别人的一篇文章或是一幅画是‘见’，这时只知道某人曾作过这么一篇文章或一幅画，其中曾写着什么而已。对于这一篇文章或一幅画去辨别它的结构、主旨等等是‘视’，比‘见’进了一步了。再进一步，身入其境地用了整个的心去和它相对，是‘观’。‘见’只是感觉器官上的事，‘视’是知识思辨上的事，‘观’是整个的心理活动。不论看文章或看绘画，要到了‘观’的境界，才够得上称‘鉴赏’。‘观’是真实的受用，文章或绘画的真滋味，要‘观’了才能亲切领略。”【7】所谓“见”，指的是读者通过感官对事物的把握。借由对文学话语的“看”，读者把握了作品的感性存在。所谓“视”，指的是读者通过对作品的认识分析实现了对作品的把握。它的题材、主题、体裁、结构、文学话语、风格等等都得到了深入的分析。而所谓“观”是指审美主体与艺术作品的主客体统一，特别是在情感的体验过程中所实现的主客体合一，也即读者与作品、作者与读者的情感共鸣。他说：“我以为鉴赏是作者与读者之间的共鸣作用。”【8】通过夏丏尊对“见、视和观”三者的区分，明显可以看出，他把文学审美主要看成以审美感知为基础的“情”的活动，这强调了文学审美的情感性特点。特别是他对文学鉴赏中情感共鸣的强调，清楚地说明了他对文学审美的情感性特点的重视。
然而，夏丏尊所强调的文学审美性，又始终与日常生活保持紧密联系。他重视人的日常生活对审美情感的制约作用。比如在谈到文学创作时，他强调日常生活中的“触发”的重要性。“读书贵有新得，作文贵有新味。最重要的是触发的功夫。所谓触发，就是由一件事感悟到其他的事。”虽然，夏丏尊没有明确强调“触发”与日常生活的联系，但从他强调文学与日常生活的联系来看，那些读书时的各类知识经验“触发”，必然也是始终不脱离日常生活的。因此，我们由当下出发的，对各类具体事件的思想价值的领悟，以及由此形成的审美情感必然也始终保持与日常生活的紧密联系。
夏丏尊在谈到诗歌的本质时，强调诗歌文体的情感性特点。“诗的所以为诗，全在有浓厚紧张的情感，次之是谐协的韵律，并不在乎词藻的修饰。”而这里的情感，无疑指的是诗人在日常生活中的情感（包含思想）触发所形成的情感。因为，只有如此理解，我们才能明白夏丏尊肯定工场诗时的思想逻辑。“田园与工场，同是人的生活的根源，田园可吟咏，当然工场也可吟咏的了。切不可说关于田园的词类高雅，是诗的，关于工场的词类俗恶，不是诗的。”【9】夏丏尊对工场诗的肯定，如果不从审美情感与日常生活的内在联系出发，是无法把握的。在谈到小说的本质时，夏丏尊强调，它“是作者所看出的意义”，更准确的说法是“作者从那些实事中看出来的和一般人生有重大关系的意义”。【10】夏丏尊对小说本质的认识，清楚地反映了他强调文学审美情感与人的日常生活的内在联系的看法。在文学创作的语言表达方式中，夏丏尊强调描写是作者对自己从外界事物受到的感觉印象的描绘，认为“‘描写’比较‘记叙’具有远胜的感染力”，认为叙事在小说中只是手段，“叙事文好比照相，只须把景物照在上面就完事了；小说却是绘画，画面上的一切全由画家的意识、情感支配着的”。【11】夏丏尊强调文学的审美情感与日常生活的联系的主张是非常清楚的。
（2）夏丏尊的“人生论文学观”重视创作者人格的重要性。在夏丏尊看来，审美性文学与日常生活既有区别又有联系的辩证统一关系，体现在具体的文学创作活动中，主要是由创作者的人格给以保证的。夏丏尊说，创作“全是自由的天地，尽可尽自己的心力忠实地做去，做到自己认为满意了才放手”。“创作全是自己的事，忠于创作，就是忠于自己。真正的创作决不该有丝毫随便不认真的态度。”【12】这里，夏丏尊强调的是创作者对自己的忠实和创作态度上的认真，而创作者对自己的忠实和态度上的认真，何以能够形成文学创作的审美性呢？夏丏尊明显把创作者形成于日常生活的审美超越人格看成了认识文学审美性的思想前提和最终理论依据。
在我国古代文论中，重视文品与人品的统一，是非常重要的传统思想。人们通常认为，文学家的道德人格充分保证了文学活动的高品质。自然，人们所理解的文学作品的高品质也主要是从作品的道德内涵方面来把握的。人们在谈到艺术学习时，大多重视艺术家人格培养的重要性；通常所谓学艺先学做人，指的就是艺术家人格培养的重要性。而在夏丏尊的“人生论文学观”中，中国古典文论强调“文品与人品”相统一的思想也被继承了下来。自然，这里人品和文品的内涵都发生了变化，不再指艺术作品的风格与创作者道德人格的统一性，而主要指作品的审美性品质与创作者审美超越人格的内在统一性了。在夏丏尊看来，创作者的审美超越人格保证了文学创作的创新性和文学的审美感染力，以及文学创作与日常生活的密切联系。他说：“创作是一种创造，其生命就在乎有新鲜的意味。无论文章或绘画，凡是摹仿套袭的东西，决不配称为创作。”【13】这里的“新鲜的意味”，指的就是作品中表现出来的新思想和情感，它无疑形成于文学创作者的生活体验以及创作者在创作中对自己的忠诚和创作上的认真。
夏丏尊对创作者人格的重视，甚至延续到了对应用文写作的认识中。他甚至主张：“无论是应用之作，或者兴到时所写的一篇东西、一首诗，总之用创作的态度去对付，要忠于自己，绝不肯有半点的随便和丝毫的不认真。文学者固不必人人去做，然而文学者创作的态度却是人人可以采取的。”【14】夏丏尊对作者人格的这种高度重视，也体现在他自己的文学实践中。他选择、认同“人生论文学观”，无疑也与他自己注意涵养具有审美超越性的人格是紧密相关的。这一点下文在谈其文学观念的形成时，会有进一步的论述。
3.夏丏尊的“人生论文学观”对文学的功能也有涉及
审美性文学与生活既有区别又有联系，那么它对生活的作用到底是怎样的呢？《文心》对此问题没有专门涉及，夏丏尊只是在强调文学创作的创造性时，间接地暗示了文学创作者忠于自我的认真创造本身就有能够创造性地满足人的审美需要的无量价值。这一认识其实只是从审美性文学与生活的区别方面来把握文学的功能，如果从审美性文学与生活的统一方面来看，那么源于日常生活的审美性文学创作对日常生活还有没有其他作用呢？
《文心·六》中提及了抗日战争中宣传文字的作用问题，对我们认识这一问题或许有一定的启发。宣传文字的写作在总体上应该归属于应用写作，“应用之作的目的，在对付当前的事务”【15】，宣传文字的功能自然在于通过知识的教育、情感的鼓舞和意志的鼓励，起到团结人心、鼓舞斗志以帮助人们面对当前事务的作用。但这一作用是有限度的，就是它的直接效用只限于精神方面，这就是《文心·六》的结尾所提到的抗日战争中“我们只能用文字去抗敌，大家应该怎样惭愧啊”！【16】概括地说，夏丏尊认为应用写作只能在精神方面起到“应付当前事务”的作用。夏丏尊的看法对我们认识文学创作的功能有一定的启发作用：我们不能夸大文学创作的意义，它的直接作用并没有超越精神领域。然而，我们究竟应如何把握文学创作在精神领域所具有的这种直接作用呢？正如我们提及的，夏丏尊对此问题并未进行直接探讨，我们应该从夏丏尊的“人生论文学观”出发独立地展开合理的分析，提出初步的意见：文学创作也可以在精神领域帮助我们直接应付当前事务，但这一作用无疑不是主要的，因为这是应用写作而不是文学创作的功能；文学创作的功能应该在应用写作的功能之上，在指引根本的人生方向上对人的精神发挥作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