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 萧萧 整理 萧萧 莫小米
平的个子挺高,有1.78米。他看上去成熟、敦厚,一点不滑头的,所以,我也从来不会提防他——我的初恋对象,是我的学生,他比我小6岁
我教书的学校,在一个小镇上,是我们家乡方圆二十里有名的一所中学,也是我的母校。“文革”后,恢复高考的第二年,平在这所学校里读书,那时他已经是高二的学生了。
平读高一时,我没有他们班级的课程,所以平时几乎没有接触。但我们两家的背景相仿,都是1961年国家困难、精简城市人口时期回农村的,我的母亲和他的父母,以前同属一个系统的,也彼此熟悉。
那一年,学校领导安排的高考数学辅导课是这样的:我负责代数,洪老师负责几何,何老师负责函数。何老师是一位资深教师,我和洪老师呢,是属于数学的尖子教师。
这一年,我自己也在紧锣密鼓地准备第二次高考。第一次因为过于自信,志愿填得过高而落榜。
在学校所有教师中,我大概是最年轻的一个。比应届的这帮高考学生只大六七岁,只是他们的姐姐而已,但他们对我却相当尊重。哎,不是自吹,我课上得真的不错,这是全校师生一致公认的。
在偌大的一个教室里上辅导课,我只顾在讲台上讲解,在黑板上演示着试题,每当自己认为是重点要点,才拿起横放在讲台上的竹制教鞭,遥指哪位学生,让他回答我的提问,借此引起重视。
为什么是遥指?因为高考辅导的大教室,其实是学校的小礼堂,密密麻麻地、黑压压地坐着四个班的学生。每班50多个,算起来总有近200个吧。因为教室太大,有时,你明明是指张三,站起来回答问题的偏偏是李四。
因为上辅导课,我与平渐渐熟悉起来。平的个子挺高,有1.78米吧,我是1.68米。他看上去成熟、敦厚,一点不滑头的,所以,我也从来不会提防他……
在辅导班里,平属于比较聪明的,成绩不错。我是怎么注意到他的?他的座位比较靠后,发言却非常积极,有时我点的明明是别人,他也会站起来回答。后来当然明白,他是很想引起我的注意。高复的那段日子里,时不时地有许多学生来向我请教数学上的问题。平是其中的一位。
这年的高考,我自觉发挥不错,但鉴于上一年的教训,填志愿表时我还是把要求放低了,只填写了一所本省的师范院校。
高考的考分出来了,我果然得了高分,名列全县第二。万没想到的是,由于我是高中的民办教师,不可以考师范,居然有这样的规定,于是,进高等学府深造的机会又一次落空了。
你要知道,那时的我虽然在学校里蛮有威信,书又教得好,但从小受家庭因素影响,心情很是压抑,到外面我是一个很不成熟的小姑娘,很怕难为情,明明想说又开不了口。究竟有没有这样的规定?有没有活动的余地?如此命运攸关的事,我也不敢到区文教干事那里去问,更不敢到县文教局去询问。
我真正成熟是在生了儿子之后,那时已经是35岁的人了。在这之前,见了陌生人我就会莫名其妙地脸红。上高中时,如果穿件新衣裳,在走进教室的刹那,同学们的目光都投向我的时候,我会感到很不自在,刹那间满脸通红。不像现在的女孩,很小就知道变着法子打扮自己,吸引眼球。
所以这一次挫折差一点将我击倒,我也想到过死。但我心中还有一点希望:我要好好教书,盼望有朝一日能以民办教师转正为公办教师。那只是一个先知的梦想,那时就全国来说还没有过先例。
人和人之间的缘分,也许就是一种天意吧。成绩优秀的平,也高考落榜了。他准备第二年再考,就进了学校开设的“高复班”。那一年,假如我考上了,或者平考上了,或者我俩都考上了,后来就绝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吧。我想。
新学期开始了,学校安排我教两个高一年级快班的数学。“高复班”的班主任及数学老师,是资深教师何老师。平呢?遇到弄不明白的数学题,仍然时不时地来向我请教。
我写了一纸条,以老师的身份对他说:“好好学习,不要胡思乱想,师生是不可以谈情说爱的。”
有一个星期天,平居然跑到我家来请教了。这种情况,当时在我看来纯属正常。我和他都落榜了,虽然原因不同,但也算同命相怜吧。因为自己有没被录取的切身之痛,所以对于平的请教,我是拿出百分之百的精力。
我爸妈也认为很正常,他们本来就是看着平长大的,况且平这男孩子挺安静挺讨人喜欢。妈妈还留平在我家吃中饭,我妈妈很爱脸面,只要有客在,肯定比平时要多添几道菜。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这样一个又一个的星期天都交给了平。
我已经25岁了,还没有谈过恋爱。我这么漂亮,你觉得蛮奇怪的吧。
原因是有的。我的妹妹,很早就和一个比她大十来岁的男人谈恋爱了。我和妹妹从小住一个房间,妹妹谈恋爱时的幸福我看得清清楚楚,可是到了最后却是一塌糊涂。所以,恋爱结婚让我害怕,对男人提不起兴趣。那时追求我的人很多啊,也有高中同学给我写信,我一概拒绝了。
平就是在这样的时刻闯进我的生活的。
我们家房子蛮大的,我的房间在二楼,妹妹出嫁后,就是我一个人住。有书桌、书橱。我一般总坐在书桌前看书备课。平来请教,就坐在书桌的另一边。
有一个星期天,我发觉平没有专心听我讲习题,就抬眼看他,只见他目光怪怪地盯着我,用右手的胳膊肘在裤子的外面揉自己的敏感部位。我的心狂跳了起来,不知怎么竟有些害怕。心里想骂他,但一想捅破了反而不好,就假装什么都没觉察,努力用老师的语调对平说:“今天就到这儿为止,你回去吧!我明天要上课,我还得备课。”将他打发走了。
这桩事,在我心里着实别扭了好长一段时间。心想:“这人怎么会是这样呢?难道他有病?”因为,我们家教一向很严,我也极其传统,极其规矩,在看待男女问题上尤其保守。那时心里着实有些瞧不起平,认为他“下作”。
那一年,平的妹妹是高一年级一班的学生,我是她班主任。而平呢?像没有发生什么事一样,仍然时不时地来办公室向我请教数学题。这时的我,很讨厌他,见别的数学教师在办公室,我就找借口,说自己工作太忙,或者说身体不舒服,把平推向他们。
其实也不是借口,是实情。我白天除了上两节数学主课外,因为是班主任,还有早自习、课间操、班队活动课、下午的自习课要管。余下的时间用来批改学生作业和数学课外试题。那时没有打字机,也没有打印机,更没有电脑、复印机之类的工具,练习卷、试卷等全凭钢板、蜡纸手工操作,久而久之,人觉得很疲惫。医生诊断,说是严重贫血,给我配了一大堆中药、西药和补血的针。因为要煎熬中药,我不得不跟学校领导汇报了自己的身体状况。这样,学校领导就同意我上午把课上完,下午休息,打针喝药。
平时,我吃住都在学校,只有到了星期天才回家。因为要喝中药,下午不得不回家。把学生的作业、钢板蜡纸等统统带回家。
一连好几个星期,我上午上完课,下午就回家。一天晚上,平手里提着两盒蜂王浆口服液和一本书来看我。书是我借给他的数学课外试题。
平见了我就关切地问:“萧老师,我妹妹说你病了,医生怎么说?”我回答说:“没什么,只是贫血。谢谢你来看我。”那段时间,每到下午放学,就有不少学生来看望我。平来看我,我心里面认为是一件正常的事。我对平说:“现在高复班学习很紧张,你回去吧,别再来看我。把时间用在学习上,争取这一次一定考取。”平很听话地说:“好的,你好好养病。萧老师,这本书还给你。”
平走了之后,我顺手把那本书拿过来随便翻了翻,发现书里面有一张折叠了的纸条,打开一看,我傻了。平真的对我早就有了“歪脑筋”。天哪!当即我就写了一纸条,第二天让她妹妹带去。内容是以老师的身份对他说:“好好学习,不要分心。你年纪还小,以学业为重。我是你的老师,你应该尊重我。不要胡思乱想,师生是不可以谈情说爱的。”出于对他的关心,叫他对我死心,我还编了一句谎言说:“我已经有心仪的人了,他在部队。”
血色素回升了一点,我便和往常一样,又整日整夜在学校。看来,我的纸条对平并不起什么作用,他反而有些明摆着地来,中午竟然也跑到教师宿舍楼来找我。还装模作样地手里捏着一支笔和一个本本。
由于身体尚未复原,中午我很想在宿舍躺一会。可平来了,又没得休息。心想与其这样别别扭扭地坐着,倒不如干脆回教学楼办公去。就对平说:“去,我们到办公室去。”那时我对“谈恋爱”三个字还从没考虑过。即使要考虑,以我当时的心态,选择的对象也绝不会是平。
那天,平对我说:“老师,这个镇上,你是最棒的,那么多女生,我都不爱,我这辈子就爱你一个人。”
考完试,又放了暑假。那年我没有参加高考,因为我再也经不起折腾,我的内心已是七疮八孔了。那时的高考发榜要比现在晚得多。暑假里,平几乎天天来我家,有时候到了吃过晚饭才回家。有时我不在,他也照样来。我老是叫我妈对他不要这么客气,让他再也不要来我家。可我妈妈说,他家兄弟姐妹多,可能是家中的伙食没有我们的好,小孩子是贪吃而来我家的。平不但帮我妈干活儿,还跟我家隔壁的阿婆姑姑们混得挺熟,当我从市里半个月暑假培训回来,发现阿婆姑姑们都挺喜欢他。只碍于我这个人平时正儿八经,她们不敢跟我开玩笑罢了。
平呢,在我面前也不多说一句话,再也没有那不雅的举措。渐渐地我对平似乎有了那么一丁点儿说不清楚的感觉。如果有一天平没来我家,心里就觉得像少了一样东西似的,空荡荡的。扪心自问:“我是不是对他那个了?”但仔细一想:“这不可能,我毕竟是他的老师,况且比他还大6岁。”
有一次,平有整整一个星期没来我家,我坐在书桌边,竟然集中不起注意力,整个人没精打采的。
到第八天,平又来了。还是像往常一样,我们各自安静地坐在书桌边。这时我站起来,走到书橱旁边找一本书。平就忽然过来紧紧抱住了我,19岁男孩的力气很大,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扳过我的脸,吻了我一下。
25岁的我,接受的初吻,竟是一个19岁男孩的。我脸红了,他也脸红了。我非常非常小声地说:“你怎么能这样?”因为妈妈就在楼下。
平也非常非常小声地说:“萧老师对不起。”马上收拾好自己的书本,下楼,走了。那天他中午饭也没在我家吃。
第二天他低着头来了,后来他对我说,是害怕我骂他。而我并没有骂。前一晚我想了一整夜,我实在吃不准自己是否爱他,但我想,这可能是有缘分吧。
那天,平对我说:“老师,这个镇上,你是最棒的,那么多女生,我都不爱,我这辈子就爱你一个人。”
我听着他孩子气的表白,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但心里很感动,就像一个少女一样。感情这东西真的很奇怪,连自己也说不清楚。不知不觉地,我已陷入情网。
整个夏天我都沉浸在我们所谓的爱情里,但始终没有做越轨的事。以前我的衣裳是比较漂亮、高档的,在小镇上算得上时尚出挑。与平一起后,我始终把自己保护得好好的,生怕平年纪小不懂事,做出一些鲁莽的行为。往年的暑假,在家中我还穿穿睡裙,这个暑假我只穿睡衣和长睡裤。
自从和我接了吻,平心里像吃了定心丸似的,人也变得成熟了许多,也变得有教养起来。整天闷声不响地埋头看他的小说书,偶尔走出屋子跟阿姑阿婆们讲几句笑话。有一次,妈妈不在家,在他烧火我上灶时,平走到我的身旁认真地对我说:“老师,对于你这个人,我怕含在嘴里会化,怕捏在手里会碎。我很珍惜苦苦暗恋你的两年多时光,好不容易有今日,真的,我很珍惜。日后我一定会好好待你的。”那时,说出来恐怕没有人会相信,我也纯洁得好像不食人间烟火似的。认真地对他说:“去去去,烧你的火去吧!”心里却异常温暖。
从不写诗的我,曾写过一首情诗给平。我还想过,用自己的工资供平上大学,等到他大学毕业。我们俩,竟然还动过“私奔”去深圳的念头。
那时只要我不愿意做的事,平绝不会越雷池半步。我俩最亲密的动作就是接吻,或者是像国家领导人出访时那样的拥抱。有时在拥抱中我感觉到了他的冲动,就拍拍他的肩。这是我们约好的,意思就是:到此为止。
“这样的爱情,一回就足够了。”那滋味是慢慢地折磨着你,够你尝,够你受,够你苦,够你痛,甚至于要了你的命
新的一学期又开始了,我照常回学校教书。看着被录取的学生一个一个地都走光了,平始终没有接到被录取的通知书。但也看不出他有什么两样,或是失落,或是沮丧。也许他为了不用离开我而暗自高兴吧。当时平一家已经落实了城镇户口,他认为考上考不上无所谓,可以找个工作做。
到了那年冬季,平参军走了。走之前他对我山盟海誓,那一晚,他聊到很晚才回家。我这个人,一向不习惯表白心迹。哪怕我百分之百地喜欢你,我也埋藏在心里。那晚我只对平说:“只要自己认定的事,在什么地方都可以干出名堂来,在部队也同样。明天我有课,无法送你,对不起!到了部队给我来信,噢!别忘了。”然后,递给平我早已为他准备好的一支上海金星钢笔和一个精致的笔记本,在笔记本的扉页上,我流利地写上一句发自内心的英文。最后我俩久久地、默默地拥抱在一起,谁也不说话,也没有接吻。
平走了之后,在一个月内我天天盼望他的信,只要邮递员来了,第一个冲过去的肯定是我,但杳无音信。一个月过去了,又是一个月过去了,那段日子我内心真的痛苦到了极点。自己真挚的感情难道被一个学生给骗了?想不到我的初恋竟然会是这样!我办公桌对面的陆老师曾经问过我:“萧老师,你这段时间怎么啦?有病?脸色怎么这样难看?”
向来骄傲的我忽然变得自卑,因为,我比平大6岁,再加上那时我还是没有转正的民办教师,他是居民户口而我是农村户口。我没有勇气向平的妹妹、我的学生去要平在部队的通讯地址。慢慢地我把内心的情感冰封起来,把我的一切全都转嫁给了我的工作。
一年半后,不知平哪一根神经搭错了位,忽然给我来了一封信,信没有直接寄到学校而是寄到我的家中,爸以为是平从部队寄来的信,想也没想就把信给拆了。看了信,我能猜想得出,我爸爸他当时肯定傻了:“想不到一向稳重的女儿,竟然会跟学生在偷偷地谈恋爱!”第二天爸爸到学校把信交给我说:“平从部队来了一封信,我不知道,把它给拆了。对不起!”紧接着神情严肃地对我说:“这事我看不妥,自己慎重考虑吧!”
回到办公室,我把平的来信锁在办公桌的抽屉里,当成什么事也没发生。一直到了下午放学才把它带到宿舍。看罢信,我心中很平静。平在信中只是说些想我爱我的话,也没有说在这一年半漫长的时间里他在干些什么,为什么没有给我来信。
我忍住没有回信,心想:“这样的爱情,一回就足够了。”那滋味是慢慢地折磨着你,够你尝,够你受,够你苦,够你痛,甚至于要了你的命!
大约过了一个多月,平没有收到我的回信。不给我来信追问,反倒给他爸爸的老友写了封信,直言不讳地说,等退伍回来要跟我结婚。
平的父亲气冲冲来找我,他显然以为是我挑逗了他的儿子,会影响他儿子的前途。当时我是这样对他说的:“伯父,请你去封信劝劝他,叫他在部队安心服役。如果想上大学,在部队也可以再温习再考。年纪还小,不忙考虑这些事。”我自己都诧异,初恋的炽热感情退潮之后,我竟会那么冷静。
从此,我教我的书,他参他的军,没有瓜葛。
初恋是脆弱的,不去兑现它,也许就是呵护它的最好方法。
又过了半年,在冬天的一个星期六的傍晚,我们村里放电影,牛犇演的《七品芝麻官》。突然在我的板凳那端坐下来一个人,连招呼都不打。我定睛一看是平,就起身回家。平紧紧跟了上来。走出人群,平先开口向我解释道:“这次我是探亲回家的。”又说,“我爸来信,把我骂得够呛。”
我不接他的话茬,完完全全以老师的身份跟平说:“既然你选择了参军,你就得参出个名堂来!不要虚度年华。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关心你。”
在月光下,穿上军装的平越发帅气,看上去比以前成熟多了。但那段情感已经过去,我也早已变成零度之人。
零度的我,除了教书育人还是教书育人。在这以后的岁月里,也有人给我写情书,也有人直接追我,也有给我说媒的,平也继续来信,我一概都不予理睬。直到30多岁才依照母亲的安排结婚,生孩子,然后是离婚。
现在我已经50岁了,大专学历,事业也很成功,具体就不说了吧。这些年来只有一件事没有变,就是我常常会梦见平,在梦里,他仍然是个大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