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不经商,士不理财”,这是古训。
我是一个不甘寂寞的人,生性喜欢寻找刺激。虽然古已有训,在爬了十多年格子、屁股坐到生疮之时,我厌倦地离开了编辑的位置,弃文从商去了。
朋友们对此都不看好,认定我不是经商的料子,纷纷登门,不惜大喷口水,以图淹没我经商的念头。理由繁多,归结起来,要点有三:一是,没有“老板相”。爬了十多年格子,瘦得像条精驴,两颊无肉,面有菜色,能发?
我反驳道:“帝王将相宁有种乎?难道老板是天生的?”
二是,“无奸不商”,你死要脸皮,一根肚肠到屁眼,玩得过人家?
我反驳道:“这是一种过时的观念,不见得做生意都要坑蒙拐骗。”
三是,搞文学是形象思维,做买卖是逻辑思维,你太浪漫,从小学起算术就没及格过,趁早算了吧。
我断然道:“你们不必泼冷水了,泼冰水也没用,否则,翻脸绝交。”
俗语说:树挪死,人挪活。我宁信俗话不信古训。
性格决定人生。我生就牛脾气,人家越泼冷水,我越要顶着干,所以朋友越劝,反而越激起我壮士情怀,大有“风潇潇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之慨。于是,毅然踏上了商旅之途。
虽然是盲人瞎马闯荡江湖,具有唐·吉诃德式的悲壮。但我仍然做了些准备功夫。首先,我向“上了岸”、已经发了达的朋友讨教“发达秘笈”。
但他们的经验很不一致,五花八门。
问:做一个成功商人的首要条件是什么?
朋友A不假思索地回答:能吃!
“能吃?”我大惑不解。
“对!能吃,生意是从酒桌上出发的。”他扶了扶大如5个月身孕的肚腩(他已经不宜坐在沙发上了,只能戳在高脚椅上):“你别以为吃是一种享受,其实是一种——惩罚!有时整天泡在酒楼,一天要吃七八餐,比他妈女人坐月子还吃得多,遭罪,遭罪!”
我哈哈大笑,“吃,对我来说绝对没问题。”我掀起了T恤弹着自己键盘似的肋骨——一副十足的埃塞俄比亚饥民模样,多年来爬格子生涯,爬得我面黄肌瘦,一见到食物就直流口水,“这条件,我绝对具备。”我说。
朋友A见我不信,拿出证据一一他绾起袖筒,指着臂膀上隆起的一颗颗黄豆般大小的脂肪瘤,说:“你看看,妈的,长了就割,割了又长,不知挨了多少刀,都是让吃给整的,没治!”
虽然朋友A现身说法,提供人证物证,极言“吃”是多么恐怖,是一种灾难,但我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就像一个大男人无法体会女人怀孕的感受。
朋友C传经说:“你要做苍蝇,一有生意机会,就像苍蝇见到血,死死叮牢,赶也赶不掉。”
朋友K说:“你要做哈巴狗,舔巴不嫌累,有生意给你做,叫他做爷爷,当一回孙子也行。”
朋友G说:“你得先学会造‘糖衣炮弹’,看准目标,轰的一枪,就叫他躺倒再也爬不起来。”
我全记下了,于是就准备好,去做苍蝇,做哈巴狗,做孙子,就准备好“弹药”去造糖衣炮弹。
至于具体的讨价还价技巧,对我来说更具实际意义,要知道,活了这么大岁数,我是连一根针、一根线也没卖过呀。
朋友D不吝赐教,他说:“记住,比方你打算买杯子,就千万别盯住杯子,老提杯子,而要说碟子如何如何,或者别的什么。”
我的悟性极高,感激地说:“我明白了,也就是要拐着弯说话,真真假假,声东击西,尽量掩盖自己的‘购买意识’。”
朋友满意地说:“喂里古,孺子可教!”
老婆陪我上附近的皮具店买了一只公文箱。她挑中了一只枣红色带密码的。皮具店老板涎着脸说:“老板,发多些啦!”
乍听被人称作“老板”,鸡皮疙瘩都冒了起来,很不顺耳。但老婆却一迭连声地称谢,很受落的样子,我也就坦然了。
商旅首途——c城。临出门老婆叮嘱:带眼识人,少喝酒,多吃菜,早点睡。
一踏人C城,热心的朋友就引荐我会见公司经理,应酬生意人。马不停蹄地从这家公司出来从那座大厦钻进去,不断地交换名片,不断地放盘接盘,神经一直处于亢奋状态,生意机会多极了,仿佛我的荷包渐渐鼓胀起来,但仔细一想,又似乎没有一单是实的,冷风一吹,脸上热度消退,醒了许多,荷包胀不胀是明天的事,眼下先要解决肚皮瘪下去的问题。
“走,上酒楼去!”我对朋友说。
C城酒楼,其门面之豪华,菜式之丰盛,价格之昂贵,堪称吾国吾土之冠,与“饮食天堂”香港相比不遑多让,甚至有过之无不及。你看那果子狸、山瑞、穿山甲等禁猎动物,都成了桌上佳肴,引得香港老饕都做了过江猛龙,到此大快朵颐一番。
我们刚把屁股安顿在雅座上,便见一位西装刮刮、咬着牙签的大胖子,从后面绕过台位悠过来,扬手大呼小叫地向我朋友打招呼。如果真有所谓“老板相”的话,这人百分之百够标准,虽然粗俗一些,但套用相命先生的话,他生得“天庭饱满,地角方圆”。他不邀自坐,对还在搜寻记忆、满面愕然的朋友说,“怎么,不记得啦?我们在晶都咖啡座见过的呀!”
朋友咿哦连声,一时记不起,也只好认了,指着我介绍道:“我的朋友曾先生,过去是文人,现在是商人。”
“好,好,小姓崔。”大胖子伸过手来,手厚而多肉,灌肠似的无名指上戴着一只硕大的金戒指,“文人,高层次,经商,英明决策。”“我吃过了,吃过好几餐了,不客气。”他掏出一樽小瓶,是帮助消化的多酶片,往口里扔了几粒,山响地喝了一口茶,把药片送下肠道去。
“都做些什么买卖?”
“你有什么好关照?”
朋友抢先替我回答。
“喔!”他眼珠滴溜一转:“我做得很杂,五矿化工、食品、土畜产、纺织品……凡是有钱赚,我都做。”
“现在最赚钱的是什么?”我的朋友问。
“避孕套!”他的嗓门太高,我和朋友都不约而同地瞄了瞄邻座。
“现在西方国家不是正在闹艾滋病惊魂吗?这玩意儿大派用场,抢手得很,你要的话,我有几吨。”
“这是论吨的吗?”
“吨!为什么不论吨?这玩意用一次就甩了,不可以洗一洗再用,消耗大着哩!”
“我没门路,再说恐怕价值低,利薄。”
“那倒是,搞上几吨也闹不到几个钱。”他连着把几块鲍鱼片送进El中,起劲地嚼着,真令人羡慕他的胃纳。
“哎,”他忽然又想出一条生财之道,“你对玉石感兴趣吗?”
“你有?”
“有!我是大西北来的,听说过和田这地方了吧?和氏璧,完璧归赵,就说的是那地方的事,和田玉石矿的厂长是我的老战友,说起来,我还曾经是他的上司,我去了,不是一句话?要货有货,价格优惠。”
“这方面我倒有些门路,我有几个搞珠宝玉石生意的朋友。你有样品吗?”
“有!你明天上我那儿看去,我住在金城大酒店,长包。”
朋友见我生意有点眉目,替我高兴,举起酒杯,连呼:“来,干了。”
大胖子仰脖牛饮,嘴唇一圈啤酒泡沫,打了几个酒嗝,伸出手来,握着我的手使劲摇了摇:“祝我们合作成功!”
看来他兴致高涨,又添了几道小菜,又要了两瓶生啤。
他突然转了话题:“我也喜欢写诗,特别是朦胧诗,曾先生,噢,不!应该叫曾老师才对,你能不能教我怎样写现代诗?”
跟他谈诗,确实有点风马牛,不过看在生意的份上,也只好谈了。
“这题目很大,怎么说呢?”我想了想,说,“看不懂就叫朦胧诗。”
“能不能具体些?”
“具体些么?那就是病句+破句+逻辑混乱=现代诗。”
大胖子和我的朋友都哈哈大笑起来。
朋友说:“偏见,曾先生你对现代诗偏见很深呢。”
“太好了,太好了!”大胖子则大声嚷着,“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略停,又说,“曾老师,我再向你请教一个问题,你最大的人生愿望是什么?”
“这个嘛……”这问题我曾思考过多次,于是答道,“我的愿望是,有一天,我孤身上路,到北方大草原,骑一匹马疯跑,一直跑到看不见人烟,听不到狗叫的地方,然后坐下来,背后是茫茫大草原,面对血红的夕阳落日,哭!哭人生,哭自己,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
“好!”大胖子霍地站起来,又握着我的手,使劲地摇,他似乎大为感动,醉眼潮红,“就凭你这番话,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生意做定了,明天一定上我住的地方…金城大酒店504房,先敲下一单!”
这情景,颇有点滑稽,但大胖子那股北方人的豪情侠义,着实令我感动了好一阵子。
翌日,我去践约,循址来到金城大酒店,这是一家富丽堂皇的四星级酒店,租金贵得飞起。大胖子长期包房,这般阔绰,谁敢小看。
搭电梯上楼,504房门把上还挂着“请勿骚扰”牌子,我逡巡门外,犹豫半晌,揿响门铃,好一会,里面才传来慵懒的应门声:“呵——等等。”
大胖子穿着裤衩,趿着拖鞋,跑来开门。
“对不起,对不起,昨晚咱们分手后又被朋友拉去消夜,凌晨两点才躺下……呵……你先坐坐,我打扫一下个人卫生就来。”
“你忙吧。”我在沙发上坐下,扫视了一下房间,凌乱中还煽着一股呛鼻的异味,起身察看,发现床头柜旁有一只胶桶,足有小半桶经过胃囊沤化的酒菜。
有顷,大胖子梳洗完毕,出来见我耸着鼻子,便提起那只胶桶:“妈的,昨晚差点连胆汁都吐光了。”他拎往洗手间,关上门。
“来,先泡壶茶,暖暖胃。”
“样品呢?”我问。
“别急嘛,做生意急不得。曾先生,你想不想做大买卖?”
“出来经商,谁不想赚大钱?”
“那好,做内地生意靠的是人事、门路,先要进行‘感情投资’,你如果掏出万把几千元,我负责替你打通天地线,包你发财。”
“感情投资”即是“糖衣炮弹”,我懂!但是不见鬼子不挂弦,我没有理由乱开枪,浪费弹药。
“我还是先跟贵公司谈谈玉石的买卖吧。”
“我不靠什么公司,公家的能这样吃喝?能住得起这样的酒店?猫每天报销15元的客栈去吧!”
我一听,凉了,他是跑单帮的,不过既来之则安之,说:“你先把样品给我看看,好吗?”
在我催促下,大胖子到壁橱翻了半天,抄出一只塑胶袋,哗啦把“玉石”倒在桌面上。我一看傻了眼,哪是什么玉石!大大小小,蓝蓝绿绿,全像是炉膛里扒出的石英炉碴,面对这一大堆垃圾,真是哭笑不得!
我离开了酒店,继续去寻找生意……
街头上,红尘万丈,我竞不辨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