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小野人从口中叫出那两个字后,向导并没有感到无地自容。他自己也奇怪,突然有一种奇妙的感觉袭上心头,让他体会到了一些过去不曾有过的情感,比如感动、忏悔。他悲欣交集地看着小野人,想伸手去抚摸他的脸,像抚摸家里的那两个孩子一样,但他却没有足够的勇气。其实,他没有落荒而逃、没有像躲避瘟神一样躲开,小野人已经很开心、很满足了。从蓝山上下来,告别茹毛饮血的生活,以人类难以想象的决心生活在村子与蓝山的边缘,生活在人与兽之间,他做到了,而且,在父亲面前,他表现得足够勇敢与坚强。
向导心想:如果他的母亲不是野人,他该有一个多么美好的人生啊!
想起自己当年犯下的错,想到自己是眼前这个美好生命的缔造者,他忍不住流泪了,不知是感动之泪还是悔恨之泪,或者,是自豪之泪?
小野人很识趣,他没有任何更亲昵的举动。
他说:“好了,我要走了。我没有想到能和你相认。”
他正要蹿到树丛里去,向导突然开口了:“你去哪里?回蓝山吗?”
“不知道,反正我在哪里都可以活下去。”
“你还是回去吧,有人会为你担心。”他是低着头把这句话说出来的,声音很小,显得很没有底气。
“不,她不会担心。虽然我是她的儿子,但每个生命都是来自上天的精灵。我走到哪里老天都会看着,他老人家会照顾我的。”
说完,他就从向导面前消失了,只留下向导一个人在那里哭泣。
后来的几天里,向导一直想念着他。想象他在夕阳里向他道别,然后纵身一跃就去了他自己的世界。向导几乎要对他大加赞美了:“真是我的好儿子!”不过,每到这时,他的脸腾的就红了,豆大的汗珠滚落下来。
他知道,如果小野人不顾一切地当众叫他爸爸,他就没脸在村子里待下去了。但是,就算有再多的非议,野人也敢站出来认自己的父亲。在这一点上,他远远不及那个纯粹的野种。但是,小野人毕竟是自己的儿子,这是不争的事实,他有一个野人儿子。想到这里,怯懦的他似乎找到些许可以朗声大笑的资本。
有得必有失,这真是一句至理名言。他无可奈何地摇头苦笑。
在以后的很长时间里,向导一直没有看到小野人。他想,小家伙可能回到他母亲身边去了。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他会不会骄傲地展示自己在人群当中学到的本事;他也许还会吹嘘说,他找到了自己的父亲,站在他面前落落大方地叫了一声“爸爸”,而那个当爹的却吓得后退几步,不知怎么面对。
向导想到这样的场景时,内心是快活的,他的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一小杯浊酒喝得滋溜溜响,仿佛生活像陈年的老酒一样甘醇。
但是,酒喝多了之后,他也会胡思乱想。他会替小野人担心,尽管他从来不曾为身边的两个孩子担心过。要是小野人知道了这个,会高兴成什么样呢?
他想起小野人临走时说的那些满不在乎的话,心中隐隐感到一丝不安。他想,他那么小就把自己的命运交给老天去管,会不会出什么乱子?听天由命可不是件好事!他把平常需要三天才能喝完的酒不知不觉就喝干了,酒劲一上来,他感到头皮发麻,里面嗡嗡作响,好像有十万只蜜蜂。
“唉!”他有些惋惜地叹道,“都怪我,从来没有为他做过什么!”酒瓶子掉在地上,没有碎,却在他脚边滚来滚去。“我没有尽到一个父亲应尽的责任啊!”
他的两个儿子不解地问他:“爸爸,你在说什么呀?”
“他马尿喝多了,”向导的婆娘对孩子们吼道,“你们休要理他。”
“放屁,我没喝多,我清醒着呢!”
“清醒的人会说胡话?”
他的脸比先前更红了,脸上还起了一小片红疹子,“你知道个屁!”他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望着两个孩子。“怎么就你们两个?还有一个跑到哪里去了?”
小孩子傻呵呵地笑着:“爸爸真说起胡话来了。”
他的女人却在一旁冷嘲热讽:“冤有头债有主,你莫要急着去找他,他迟早有一天会找上门来的。你就放宽心等着吧。”
他一脚踢飞脚边的酒瓶子,瓶子落下去摔得粉碎。
好几个晚上,他都大汗淋漓地从梦中惊醒。他梦见小野人一不小心,从蓝山那高高的石崖上坠入深涧,摔得粉身碎骨。他还梦见小野人遇到了猛兽的围攻,野兽撕咬他身上的皮毛,露出鲜红的肉,血流了一地;但那个孩子并不叫喊,而是望着父亲,牙缝里发出咝咝的声音,像寒气一样直逼进他这个父亲的心里。
向导一次又一次地被惊醒,身上的衣裳全被汗水打湿了。他望着窗外的月亮,心里一阵发毛。身旁的女人动了动:“怎么,又做噩梦了?”她的语气不阴不阳,甚至有点幸灾乐祸。
好在他的担心是多余的。
小野人一直都过得好好的。他没有离开村庄,他还像从前一样,躲在人们不易发现的地方。他很少公然出来活动,也不再和村里的孩子们一起玩耍,不再给他们捉小兔、小鸟。他只在人们都专注于自己的事情,或者晚上熟睡了时,才出来。多半是去找一些吃的东西。在村子里待久了,他已经习惯了吃人类常吃的食物。
向导一个人喝闷酒的时候,其实他正站在某个地方远远地看着他。那时夕阳尚未落尽,金色的光辉铺洒下来,照得他身上的毛发闪闪发亮。每当向导晚上做了关于他的噩梦,从梦中惊醒时,他也离得不远。有时他正在向导家的厨房里,享用他们晚上没有吃完的美餐;有时他正在卧室那生了霉的窗台下,望着月亮发呆。直到时光一点点地流走,父亲沉重的鼾声再度响起,他才会悄然离去。
有时,小野人会在某个月夜里想起母亲,那个高大、威猛的女野人。她说,她当时实在无法抵御向导带给她的诱惑,她没有下过山,不知道山下面的人长什么模样,但她见过向导就足够了。他从内到外都透着一股迷人的气质,这是那个野狗一样的猎人所没有的。虽然他当时战战兢兢,看上去十分狼狈,但是她还是一眼就喜欢上了他。
她还告诉小野人,当她怀着他的时候,曾经下过一次山。一是想到村子里找那个向导,让他知道自己怀了他的骨肉;二是为了寻找一点吃的滋补身体。在山里,她虽然行动还算敏捷,但是想要抓住那些小动物,已经有些困难了。她在山下见到了他,她看到他的眼里溢满泪水,这让她感动,也让她悲伤。
小野人有一次问母亲:“别人都说我长得与众不同,还说我不属于这里,那我到底属于哪里?”
她告诉他,他属于蓝山的丛林之外,属于山脚下的那个村庄,因为他的父亲在那里。于是,他萌生了下山去找父亲的想法。经过一番艰苦的努力,他总算找到了自己的归宿。他不用再受那些野人的欺侮了,因此,他根本就没有打算离开村子。
他当时对向导说去哪里都可以,事实上只是出于一种试探。当他说完这句话,向导的反应完全符合他的预想,他从内心感到满意。
每个黄昏,他都会站在蓝山与村庄的交界处,站在人群与野兽的隔离带,看着夕阳的余晖落下来,流水一样注入各个角落,于是他对自己的身份有了从未有过的肯定和认同。他想,做人类的后代多好啊!世间一切美好的事物都可以憧憬和拥有,不像在蓝山的林子里,一年到头难见天日,而且族群之间的争斗是那么残酷。
他的父亲不仅是人,而且仪表堂堂,比之其他的小野人,自己何其幸运。那些夕阳的余晖洒落到他的身上,柔软至极,他顿时觉得自己身上披着无上的荣光,顿时变得伟岸起来。
小野人不再和村里的孩子们一起玩耍了,他把更多的时间花在了于暗处观察自己的父亲上,父亲的一举一动都让他羡慕、崇敬,他在不知不觉中开始模仿。他一有时间还爱往蓝河的河坝上跑,虽然那里已然空空荡荡,马戏团曾经带来的欢乐与喧哗一去不返,只剩下一些鹅卵石静静地躺着,于幽深的月夜暗自低泣悲咽。
偶尔他会被村里的那些小孩子团团围住,他们七嘴八舌地问道:“毛娃,怎么一连好多天都不见你的影子?你再没有给我们捉过小野物了!”
“你跑到哪里去了?”
“你回了一趟家吗?那里是不是比我们村子里有意思?”
“我们还以为你回蓝山做你的野人去了,再也不跟我们玩了呢!”
“……”
他们一口气说了很多,虽然大多是在提问,却没有一个人给他回答的机会。
他说:“我并没有回去,我这些天一直在村子里。”
“那你住在哪儿?吃什么?”
“别忘了,我是个野人,”他有点讨厌这种说法,但顺口的话总会像珠子一样溜出来。“风餐露宿是我的拿手本事。”
“大人们说你是来寻仇的,这里真有你的仇人吗?”
小野人笑了笑,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他只是说:“和蓝山的丛林相比,我倒更喜欢这里。”
“那当然了,这里才是人住的地方。”
说者无心,听者却怎么听怎么觉得这话刺耳。“那怎么早先会有人往山里跑?杀了野猪、狼和狗熊不算,还想打野人的主意?”
“你看看,你还说不是来报仇的,你明明一直记着猎人当年干的蠢事嘛。你现在想怎么报复他都可以,他早就成了一个废人了!其实,我听人说猎人什么都没干,他本来想去杀野人,最后反倒让野人抓伤了……”
小野人觉得满足了一些。正是因为这件事,他的母亲在野人中树立起了威信。他有些骄傲地说:“人类不可能是野人的对手。”
那些孩子听了这话,虽然不服气,却又不知道怎样来反驳他。一时间气氛变得有些尴尬。为了不至于让彼此太难堪,小野人又说:“当然了,野人绝对不会主动攻击人类,这不是明智之举。”
“听大人们说,猎人被废事件大约过去半年多,那个女野人就下山来了。她没有伤害任何人,但村子里损失了不少鸡鸭,有一头牛和几只羊也差点丧命。”
“我说过,野人不会主动攻击人类。”他说。
“是的。猎人本来想杀她,她却只给了猎人一个教训。那次她下山来,居然没动猎人一根汗毛。”
“说起来野人和人类还是近亲呢!”
孩子们把小野人的话传扬了出去。他们还稍稍加了一些自己的见解,总之,矛头没有对准野人,而是指向了总在犯错的人类。大人们听了这些话,心有余悸地拍着胸脯,庆幸自己没有与野人为敌。他们还义正词严地对自家的孩子说:“野人说这样的话,就是在给我们传递一个信息,他们和我们井水不犯河水。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往后还是别和野人来往了,说不定哪一天就会捅个娄子出来。”
这话也传到了向导的耳朵里。他通红的脸很快转为正色,却掩藏不住内心的那一丝喜悦。他在人前说:“我以前就说过嘛,野人不会轻易伤人,我就是从野人手下逃出来的,你们还不相信。”他一边这样说,一边快活地想:真是我的好儿子!有好几次,他高兴得差点笑出声来。
小野人常常来到蓝河的河坝上。马戏团留下的气息越来越淡,细微的痕迹已被风吹走,再下两三场雨,就完全复归它最初的形态。
他都快忘记青青的模样了,还有她的声音。他有时晚上在河坝上过夜,就躺在青青曾经躺过的那一小块地方。夜里起风了,贴着地面呜呜地吹过,他从梦里醒来,风声还在耳边,那是不是青青没能带走的忧愁?
日落的黄昏,夕阳总是那么美。
他在水边坐下来,看到水中自己的影子。他先是吃了一惊,原来这就是我真实的模样!难怪蓝山上的野人都说我不属于那里。是的,他不像个真正的野人,少了许多野性的味道;也不像个地地道道的人类,人是不会生出那么多毛的。但是他没有为自己的身份所困扰。一个野人从山上下来,肯定会吓着不少人,可他的样子并不吓人,他甚至觉得自己身上有许多地方与父亲颇为相像。要知道,向导可是村里少有的几个相貌堂堂的人之一。
他喜欢待在水边,几乎每天都要去好几趟,俨然成了一个守望者。
但他期盼的事一直没有发生,等待的人也一直没有归来。他恍恍惚惚地记得,她说马戏团还会再来,那是他醉酒之后的事情。她说她会再来,却没有个期限,他要等到什么时候?
夕阳还是原来的夕阳。他望着静静流淌的蓝河,水波泛着金光,像万千金鱼在游。水面上空空荡荡,不见一只水鸟飞过。他感到这样美好的黄昏,只有他一个人观赏,晚霞都不免美得有些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