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团“黑雾”,到底是什么?
这一路上,又是谁特意将他引到这里来的?幕后之人有什么目的?只是想让他发现他的身世吗?
他的身世难道有什么秘密?
苏晓闭了闭眼睛,眼前的黑影正如他所面对的未来,迷雾越来越浓重。
吃过早饭后,一群人再也没有写生的心情,惶惶不安地坐在院子里等着前方修路的消息。周强通过座机已经联系上了带队老师,但昨夜他们撞鬼的事却万万说不出口,带队老师安抚了众人,让他们耐心等个两三天,道路一通,他们就会前来汇合。
苏晓向张三青表达了谢意,坐在门外大树下跟张三青下起象棋,闲聊着问道:“你们村叫马店村,是姓马的人多吗?”
“俺们村据说在清朝是个养马场,哪有姓马的,俺村姓刘的是大姓,昨个夜里过来帮忙的就是刘家的神婆,刘家啊,以前还有族长咧。”
“您这个姓呢?”
“姓张的啊,有七八户,再就是姓杨的,其他姓就少了。”
“哎?有没有姓苏的啊?”
张三青瞅着棋盘想了一会,“姓苏的?我想想……”说着摇了摇头,“反正往前四十年都没有……”
两人下了几局棋,太阳也渐渐升上中天,巷子里远远地走过两个人来,一高一矮。苏晓和张三青都看了过去,张三青黑脸一皱,略有些担忧地说:“唉呀,忘了。那祠堂可是刘家的,这是来问罪了?”
苏晓一听,心里一紧,随即又一挑眉——来得正好!
两人渐渐走近,苏晓看清了矮的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背微陀,脸上皱纹层叠,一双倒三角眼睛里却泛着精光;旁边扶着她的高个男子是她儿子,看起来五十多岁,倒是眼神混沌了。
老太太沿着墙根的阴影慢慢走过来,苏晓看她面色苍白,像许久不见阳光一般,不禁觉得眼前看到的是一个幽鬼。
张三青迎了上去,客气地招呼:“刘大娘您来了?过来坐坐,喝口茶!”
老太太却似乎并没看他,带着一身阴冷朝苏晓看过去,用阴鸷的眼神死死盯着苏晓,却不开口。
“喔对了,这就是昨晚那个孩儿,为了找他那些同学受了好大惊,多亏了大娘给他把魂叫回来。”张三青说着拉了拉苏晓胳膊。苏晓顺势往前走了两步,微笑着跟老太太道谢,像没看到她那双吃人的眼睛似的。
“我们初来乍到,不知道规矩,给你们添麻烦了,谢谢奶奶……”
“不要叫我奶奶!”老太太突然尖叫一声,把苏晓和张三青都吓得后退了一步。苏晓不解,无辜地望着老太太。张三青觉得奇怪,但刘老太是马店村有名的神婆,偶尔也会有异常举动,便没放在心上,又跟刘老太的儿子说了几句话。
刘老太仍旧死死盯着苏晓,嘴里念念有词,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忽然间又像喘不过来气似的,重重咳了几声,转身朝巷子深处折了回去。刘老太的儿子匆匆赶上去,扶住摇摇晃晃的刘老太,一高一矮的身影又消失在了巷子里。
“张叔,这个老太太的儿子不会就是上次说起的刘老二吧?”
说起刘老二,张三青又想起祠堂里的那口小棺材,心里隐隐发寒,不过现在是大中午,太阳明晃晃地照着,百无禁忌,张三青就重新在树下坐好,说起了马店村的一些辛秘往事。
“我年轻的时候常年在外,对村里的事不太清楚,不过也正是我离得远,反而不像其他人那么忌讳,你问我算是问对人了!”
张三青喝了口茶缸子里的水,润了润嗓子,眼中浮现起了马店村的往事。
春去秋来,岁月如流。十几年前,整个世界正经历着无形的变革,然而对于偏安一隅的小山村而言,生活仍如往常一样,每天日升日落,碌碌而活。这里的人不关心千年虫,不关心股市房价,他们关心的是谁家添了孩子,谁家走了老人,谁家儿子娶了新妻,地里的庄稼有没有害病,明年种什么能有好收成……
“那年年根,我到家的时候快大年三十了,还没进门就看见刘家宅子门口围满了人,跟娶媳妇似的,但是院子的动静又不太对劲。我过去看了一眼,哎,太惨了……”张三青点起一根旱烟,眯着眼睛想了一会,缓缓吐出一口烟,像隔着岁月的烟雾,絮絮说道:“嗐,其实这事得从二十年前开始说:我们村都知道,刘家老二天生痴呆,谁家姑娘愿意嫁给他?所以他年近三十还没娶上媳妇。
刘老太的丈夫和大儿子早年就死了,如果刘老二娶不上妻,眼看刘家就绝了门户。后来,刘老太砸锅卖铁,用攒了半辈子的钱从外面买了个媳妇。
也是作孽啊……听说那闺女刚来的时候上过吊、喝过药,都被救了回来,后来刘老太寸步不离地看着她,就像看犯人似的。”
买的?苏晓皱眉。
一个人的一生就这么毁了,只是因为她能做生育工具?
太可怕了。
“既然是买来的,那就是拐卖,没有人帮她吗?”
张三青鼻子里喷出一口烟,“刘家老二能娶个媳妇不容易,何况还花了钱,谁家没个难处,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也不好插手。虽说那闺女也是可惜,长得白生生文静静的,唉,都是命啊……”
苏晓拧起眉,对这个古朴的村子生了几分厌恶,一句“都是命”就把一个人的悲剧悄悄抹杀了,把为恶者犯的罪都推卸干净了。灾祸不是落在自己头上,竟都乐得看热闹。
“那刘老二的老婆,现在还在这里吗?”
张三青咂了一口烟,接着说:“不在了。那闺女闹了半年,也就不闹了,听说是怀了孩子。刘老太这就好吃好喝伺候着,又过了几个月,孩子生下来了,是个男孩,刘老太高兴得了不得,对儿媳妇管得也不那么紧了。有次我秋收回来,半夜还看到刘老二媳妇抱着孩子往祠堂去,看来也是认命了,女人嘛,孩子就是半条命。刘老二算是有了福,老婆孩子都有了,整天坐在村头傻乐……就这样一连好几年都平平静静的。”
祠堂?半夜抱着孩子去祠堂?苏晓双手颤抖,但他忍住惊骇继续问:“可是刘老二的儿子后来不是死了吗?”
张三青端起茶缸喝了口水,摇了摇头,“说起来,那孩子真是个好孩子,模样长得真好,也没遗传刘老二的病,四五岁的年纪说起话来就跟小大人一样。可是啊,好景不长,刘老二又遇上了灾祸啊。你知道那孩子是怎么死的吗?哎呀,太可怜了,那孩子是被狼狗活活咬死的!”
“那场面……我没见到,只是听别人说。刘老二平日里放羊,养了几条狼狗,平时从没咬过人,可能是那天下大雪忘了给狼狗喂食,正好那小娃娃半宿起来去茅房,就被狼狗咬住腿拖到了狗窝里……刘老二媳妇听到动静跑出去的时候,孩子已经断气了,那媳妇当场就疯了,谁都不认,拿着镰刀见人就砍,刘老太差点被她砍死,身上挨了好几刀——你看她现在走路还晃悠,就是那时候落下的病根。”
“咬死的?”苏晓愣住。
“对啊,所以说畜生就是畜生,狼狗这东西就得好好拴起来。”张三青对苏晓的惊诧没有多想。
苏晓听完,望着一片反射着刺目阳光的叶子出神,脑子里闪过一个怪异的想法,“那……刘老二媳妇呢?”
“死了,当天就上吊死了!”张三青唏嘘了一阵,说道,“就是我回来的那天,我去看了一眼,哎哟……”张三青闭上了眼,似乎眼前仍能看到当时的场景,“……一院子血啊,刘老二媳妇和儿子就停在院子里,刘老二哭得惨啊,傻子也是知道心疼的,唉……”
“听说他儿子被葬在祠堂里?为什么母子没有一起安葬呢?”苏晓问。
张三青左右看了看,凑近了神神秘秘地说:“刘老太是神婆,这事儿有人说,是她在镇压那孩子呢!”
苏晓疑惑,“为什么?那不是她孙子吗?”
“嗐,你别说,还真不一定是亲孙子。”张三青神色诡异地小声说道。
苏晓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隐隐感觉脑海中的想法渐趋明朗,但他想得越明白,心情越沉重,压得他喘不上气来,“为什么这么说?”苏晓意识到自己说出的话都有些颤抖。
张三青只以为他是听故事听得激动,压低声音凑近了,说:“有人听到,那刘老二媳妇发疯之后,亲口说那娃娃不是刘老二的。我猜,是她在外面已经成亲,刚有了孩子,就被人拐卖给了刘老太。你说,这人有时候怎么能这么倒霉呢?刘老太家财散尽,就想要自己的孙子,可是却给别人养了好几年孩子,所以啊,她不甘心,就用刘家宗祖压制那孩子的亡魂,不让转生呢……”
头顶轰隆隆响起闷雷,张三青抬头一看,天上阴沉沉地聚起了乌压压的黑云,连忙收起棋盘夹起来往屋里冲,回头一看苏晓还呆愣愣地坐在树下,又回身拽了他一下。
“打雷了!别坐这儿了!”
苏晓忽然像溺水一样大口喘息起来,喘了几口就猛咳起来,咳得眼角都带出了泪。
“怎么了?没事吧?”张三青的声音仿佛隔着水,遥遥传来,苏晓闭眼抬手摆了摆,耳边响起烈烈风声。
山雨欲来,狂风乍起。
苏晓睁开眼,眼前是风中乱晃的树枝,模糊的视线里,他又看到了西天上挣扎而出的黑雾,在浓云之下四处冲撞,像被束缚的巨兽,可怜又危险。
苏晓拧起眉,喃喃问道:“你是谁?我又是谁?”
苏晓无法解释他看到的记忆为什么会与一个死去的孩子如此相似,那个深夜细雨中抱着孩子去祠堂的女人,和她在祠堂里告诫孩子的话,让苏晓陷入了漩涡中。
他就是那个孩子吧。
轰隆一个响雷炸开,雨水终于像开闸一样泼了下来,张三青前脚刚迈进屋里,回头望了一眼,树下已经没了人影,只有一个孤零零的茶碗在叮叮咚咚地接着雨水。
在没有人看到的小巷里,有一个孤零零的单薄身影顶风冒雨而行,他似乎没有察觉到冰凉的雨水,一步一步走向祠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