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第一次见到他时,张三青的诧异,到刘老太面对他的狠厉,从魏麟告诉他十五年前的死而复生,到祠堂里的他听到“苏晓”两个字,一切都已经明了。
苏晓不敢去想,他的母亲在这里经历了什么。他既然死而复生,那她呢?
祠堂漆黑的木门就在眼前,苏晓抬起手,抵触与渴望两种相背的情绪不停地在他心里揉搓。生活的经历告诉苏晓,探究真相对他来说,百害而无一利。就这样假装不知道吧,他回去继续上学,工作,然后成家立业,安稳度过一辈子。如果探究真相,他就会卷入仇恨的深渊之中。
但是,怎么可能放弃寻找?
十几年了,每次深夜梦回,独自面对着黑暗的时候,他是多么渴望能够听到父母的呼唤。所以,哪怕眼前是深渊、是地狱,他也想知道那短暂的五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苏晓伸出手掌,缓慢而坚定地推开沉重的木门。清冷的祠堂内,狂风裹挟着冷雨簌簌而入。正前方的桌子上,刘家宗祖的牌位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似乎在警告他再望前走进一步,就会将他撕碎然后吞吃入腹。
但苏晓只是冷冷瞥了一眼正面墙上的刘氏祖先画像,大步迈进祠堂里。背向凄雨面向亡灵,苏晓第一次不觉得害怕,只是无法控制心里燃烧着的愤恨。
在苏晓走入祠堂的一刻,天空中又炸开一个响雷,苏晓身后的木门轰然关闭,而祠堂里正扭曲挣扎的黑雾应声缩小,在他面前汇聚出一个小孩的轮廓,静静地与他对视。
昏暗中,苏晓静立了片刻,眼前的黑雾似乎认出了他,在他身边缓缓散开,如同流动的绸缎将他一层层包裹起来,仿佛一副黑色的“盔甲”。看着缠在身上缓缓流动的黑雾,苏晓心下凄然——他对这黑雾感觉莫名熟稔。
在黑雾的引导下,苏晓走向祠堂的角落。
在墙角静伏着的小棺材,像尘封在历史中的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它沉默地呆在阴影里,经受风霜侵蚀,只等这一刻。苏晓离它越近,越觉得眼前的黑雾深重,在这黑雾里,苏晓的脑中开始闪现一些零碎的画面,温馨的、悲伤的、血腥的、仇恨的都交织在一起,几乎将苏晓的意志击碎。
封棺的钉子早已腐朽,苏晓抬手拂去棺木上的灰尘,拇指扣上棺盖的缝隙,一咬牙,硬是徒手掰断铁钉,将棺盖推了下去。
风雨飘摇的村子里,每个人都听到了雨声和雷声中隐隐传来的哀嚎,好似积压了一世的委屈、痛楚,都朝着无情的苍天发泄了出来。让闻者尚且为他心痛,只可惜苍天无心,听而不闻。
雨幕中,两个人影从山腰上的林子里钻了出来,表情凝重地望着脚下的村庄。白茫茫的雨中,被压制了十几年的阴灵从八卦压顶阵中喷涌而出,将村子笼进一片黑雾里,白昼如夜。
“我们来晚了。”
“不晚,一切才刚开始……”
两人驻足片刻,在大雨的掩藏中迅速朝山下走去。
——命运是什么?
——它就像个大坟墓,人甫一出生,就早已被它埋葬。终其一生逃不出去的,将会永远在命运的坟墓中沉睡,挣扎而无望,久而失本心。
可历史如此流远,又有几人能逃脱命运的掌控?
在这个旧日与今朝的漩涡里,苏晓与祠堂内的阴灵渐渐融合,阴灵填补了他那段空白的记忆,艰难、血腥、充满黑暗的记忆。
“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祠堂外,雨还没下够,风也不曾停。
摇摇欲坠的祠堂内,忽然出现一个无形的牢笼,将苏晓包围了起来,刘氏祖宗们终于显示出了它荫庇子孙的神威。以村为阵的八卦压顶阵,如今全部力量都施加到了苏晓身上。
笼子越缩越小,看来是准备把苏晓活活勒死在这里。但若有若无的黑气从苏晓的体内渗出,在他周围形成一个有质的外壳,暂时抵消了阵法的压力。
门外响起一阵铁链声,有人在外面上了锁,一个阴冷的声音贴着门传了进来,絮絮叨叨像咒语一样,但这次苏晓听懂了,她说的是:“该死的东西,该死的东西……”
苏晓怔住,“我该死吗?”
人心复杂,仇恨和厌恶有时竟会来得毫无道理。
冰雪覆盖的小院里,一个稚嫩的孩子被摔进狗窝里,两只大狼狗嗅了嗅小孩身上的熟悉气味,不解地望着台阶上的人。小孩怯怯地喊了声“奶奶”。台阶上的人却赤红着眼睛拿起棍子砸在他身上。
“咬死他!”
他看到母亲被吊在门梁上,血将她的衣服染成了红色。
黑暗与雪纷拥而来。
零碎的记忆一闪而过,但当时的痛楚与恐惧却深刻入骨。苏晓双目血红,想到那被尘埃掩盖的真相竟是一幕血腥杀戮,心中便只剩下了仇恨。
他要让这个祠堂、这个村子就此从世上消失,让所有人,都来为他母亲的亡魂殉葬。
暴雨如注,山脚下响起一声巨响,苏晓身上的束缚突然消退。
“莫非苍天有眼了?”苏晓大笑两声,走到门口一脚将木门踹了下来。阴寒的黑雾在他身周飘动,他一步一步走出祠堂。在他走出祠堂的那一刻,伫立了上百年的刘氏宗祠寸寸瓦解,须臾便化为了一地瓦砾。
门外的刘老太和给她撑伞的刘老二惊恐地后退了两步,看着苏晓就如同看到了恶魔。刘老太慌了神,她做神婆几十年,竟被苏晓吓得忘了咒语,转身拉着刘老二跌跌撞撞往前跑。
苏晓冷笑着一步一步跟上去,一路上,无数亡魂的影子向他走来,围在他周围,静静地看着他。雨势渐小,一声清笛浮掠而过,苏晓眼中清明了稍许,脚步一顿,让手底下的刘老太逃脱而去。苏晓站在巷口,朝着断断续续坍塌中的山脚望了一眼:原来是暴雨冲塌了山,泥石冲毁了山脚下的房子和街道,村子的布局破了,八卦压顶阵也毁了一角。
“上天给了你一条求生之路,你不要毁了它!”一个浑厚的声音穿过风雨,冲进苏晓的脑海里。苏晓眸中的血色褪去不少,抬头看到巷子里忽然多出不少人影。原来刘老太一路跑去一路尖利嚎叫,把人都引了出来,她被痴傻的儿子扶着站在人群之中,“无辜“地看着巷子口赤目如鬼的苏晓。
“哎呀!莫不是又中邪了?”人群里有人说,“刘老太,你快镇邪啊!”
冷风穿过巷口,将苏晓的心都吹凉了。助纣为虐的人,可曾想过,黄泥之下的枯骨何其无辜?暗夜为恶的人,可曾愧过,地狱往生之人,何曾有罪?十几年前的真相,到底是被黄土掩埋了,还是被人心掩埋了?
侵入的阴气又在苏晓体内蔓延,阴沉的戾气让他看起来越发恐怖,巷子里的人开始后退,有胆小的探头看了一眼就缩回了门洞里。
“眼都红喽,这是中的什么邪咧?刘老太你想想办法啊?”
刘老太眼珠一转,忽然尖着嗓子喊:“这是中了魔,要吃人啦,没救了没救了,死了才算完啊!”
“死了才算完?那咋办?”
“哎呀天老爷,他要过来啦!”
“快打他啊!”
“刘二爷恁拿个烧火棍顶什么用,拿榔头啊!”
耳边的人声让苏晓越发狂躁,他甩开了拿着绳子试图绑他的人,硬是冲向躲在人群里的刘老太母子,迎头拍下一个铁锨,苏晓身形晃了晃,头上流下血来。他抢过铁锨,挥开挡路的人,又被一棍子敲到胳膊上。
小巷里人越来越多,密密麻麻挤在不到两米宽的地方。刘老太拽着刘老二从后面挤出人群,倒三角的眼睛里闪烁着阴厉的狠意,拉着刘老二嘱咐道:“快回去把娘的八宝盒拿来,一会儿那杂种咽气了,就让他永不超生!”
肆虐的雨停歇了,天色渐暮,两个人影在田间急速前行。
“吉娜,你先过去,我担心苏晓有危险!”
跑走前面的黄衣女子点了点头,消失了身影。
小巷内,苏晓的精神已经濒临崩溃,他最后的一丝控制力也要消失了,黑色的指甲从他指尖伸出,隐隐泛着血光。苏晓在人群里抓了一人,指甲掐进那人的手臂里,那人哀嚎一声,忽然倒地。
“杀人啦!杀人啦!”不知道谁先喊了一声,众人唰一下停住了动作,看向倒地的刘二爷。
苏晓的指尖上滴着浓黑的血,围着苏晓的村民见状都惊惧地退了开,战战兢兢地握着手里的棍棒、榔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再上前。
“娘,娘,我拿过来了!”刘老二的憨声从人群后方传过来,大家一看刘老太把传家宝都请了出来,纷纷退后,让出了一条小道,以方便刘老太“镇邪”。刘老太的眼珠子左右转了一圈,定在正中的苏晓身上,眼中阴诡的光一闪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