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观云心绪纷乱,欲言又止,直至朱雀策缰将要离去时,才急忙道:「慢着!小师妹,你给黄公子引路,助我叛离九华派,许多师兄弟又因此横死。此等大罪岂能轻易逃脱责罚?师傅的脾气咱们都清楚,此次你若回去,恐怕连性命也……」朱雀截住话头,道:「行啦行啦,别婆婆妈妈的,我这么聪明伶俐还怕没办法应付么?少跟小师妹纠缠啦,快找你的青凤师姑罢。」她嘴边兀自含笑,眼中却泪花闪烁,低声道:「说真的,我也想和你们同去,可是假如大徒弟和女儿都离开的话,我爹他孤零零的太可怜了。再说我的铜钱……唉,我啊,怎么能抛弃多年积攒的宝贝呢?」她眨眨眼,勉然一笑,随即催动坐骑,缓缓走入昏沉沉的黑暗中。此刻风高云低,天边漂浮着灰蒙蒙的夜雾,月亮浮现其间,洒下惨白凄冷的寒光。土丘荒凉,枯草萧索,掩映那孤单伶仃的背影逐渐淡去……突然,她又转过头来,却已是泪流满面,哭喊道:「师兄,请你告诉凤姐姐,我会想她的,呜呜……我会时常想念你们的!」仿佛被这句话猛地震动了,程观云心摇神荡,双膝「扑通」一下跪倒在地,朝着黄家庄的方向磕头,呜咽道:「师傅,师傅,您抚育徒弟长大,恩重如山。徒弟非但没有报答,今日竟要昧着良心背本负义,当真禽兽不如。程观云自知今生罪孽难恕,后世变牛变马,也绝不敢忘记师傅的大恩,师傅!」说着大恸,连连触头作响,额角面颊沾满了泪水和鲜血。
凄凉的夜风里,朱雀哭着渐渐走远了,程观云仍然伏地饮泣。这两人,一个天真无羁却要重返恶境,一个情牵爱侣但又心系师门,殊遇同悲,都是身不由己。世事原本难料,天意自然弄人,而他们的命运乖异,更多了几分无奈。黄天骄眼望朱雀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外,伸手扶启程观云。两个人知道此地凶险,未敢久留,撇下那十二具死尸暴露荒野,急急忙忙地往汾州方向赶去。
等到这几个人全没影了,周围再无动静,紫元宗才从藏身的土堆右面站起,四面观望一番,然后飞跃至土坡底,半蹲着腿仔细的验查那些死尸的伤口,暗自思忖「程观云能辨认出我的身法,看来行云流水虽然轻捷,毕竟有迹可循。九华派的『两仪剑』当真是厉害。白天我刚炼成这种剑术,刚才偶试威力,没料到挥手之间便斩杀了这么多道宗弟子。」他挺直腰板,唇边浮现一丝冰冷的笑意,又想「我杀掉九华派的追兵,帮程公子解围脱困。他定能赶至汾州与柳姑娘相会,从此二人偕老白头,也算姻缘美满了。那位下州参军黄公子倒挺热心的,只是言行透着古怪。每当听见别人污蔑柳姑娘清白时,他便发怒失态,不知是什么缘故?」寻思许久,难以索解,忽而晃动脑袋,暗叫道「嘿!各家自扫门前雪,休管别人瓦上霜!他们之间的事情自会分解,没来由我瞎操什么心?还是前往天山寻找妹妹要紧!」抛却悬疑杂念,心底陡然清明,他仰天长出口气,一甩手,转身向西边大步行进,霎时隐没于苍茫的夜色里面。
这天晚上,紫元宗施展「行云流水」,风驰电掣般直奔出两百余里路程。他不愿掺和到柳青凤三人的纠葛中,堪堪接近汾州时,即避开城门,只沿着城墙绕行。谁知这一来兜了个大圈子,加上凌晨月黑星稀,难以辨明方向,未及天亮,紫元宗已迷失了西去的道路。
偏巧次日是个阴雨天,空中铅云密布,看不见太阳东升西落。紫元宗没有多想,只管径直朝前飞驰。偶尔坐地歇息时,就拿出《炁化真诀》仔细究读,修炼里面记载的诸般道术。如此阅览数次,逐渐翻阅到五台派的部分,但见法则规正,理论严谨,其道法剑术较其他门派更显大气。内中有一门名为「金风遁」的神行术,紫元宗看了大感兴味,暗自寻思「若是和『行云流水』相比,这金风遁似乎更适合翻山越岭。『行云流水』腾挪转折太多,临阵斗剑时还好使,若用于平常走路,便显得繁琐了。」当即开始修炼「金风遁」。这门道术艰深难学,首要培固内丹根基,五台弟子日夜勤修苦炼,三年内或可粗略领悟个中奥秘。此后能否运用自如,法力深浅能到何种程度,则完全取决于各人的资质和悟性了。紫元宗身怀麒麟丹,真气深厚无比,他炼任何道术都只如弹衣拂尘,最多十天半月的功夫,即可达到绝高境界。只是「金凤遁」炼成之前,修炼者必须忌食荤腥,否则定会经脉错乱,非死即残。
紫元宗依法炼了两天,肚子里已饿得只剩清水,暗想「照此情形,炼成『金风遁』还需五日左右。虽说不能吃肉,可也要寻些素饭面食充饥,总这么吞津止饿,怎是长久之计?」念及于此,停步四面顾盼,却见遍地灰石裸露,头顶阳光刺眼,到处生长着醋柳,青茅等耐旱草木。
原来他专心修道炼术,不知不觉错向东行,此刻南辕北辙,竟已到达上党潞城附近,再往前走都能看见太行山了。紫元宗霍然觉醒,当下重新确认方向,转身朝西折返而去。他炼的「金风遁」已有小成,途中试演效力,当真是「点头千山过,拧腰趱风行」,脚底仿佛装了两个风火轮,速度快得难以置信。仅用了两个时辰,汾州城墙已然遥遥可见。
紫元宗又惊又喜,暗叹道「有了此等神行术,千里路途只当咫尺之遥。要去天山不是轻而易举的么?道宗道术如此奇妙,道宗掌门却个个本事低微,想必他们尚未参透本门要诀,或是名利熏心坏了道行。嘿,管他哩,待我炼全所有的道术,道宗那些人还算什么?恐怕连尹方士都得甘拜下风!」他心中畅想,脚下生风,腾云驾雾似的穿越汾州城池。城内三街六市商客熙攘,车马往来,竟无人察觉紫元宗擦身而过。偶然有敏锐者感到异样,定睛注目时,唯见风吹草动,哪里能看清紫元宗的踪影?
转瞬间远离了汾州,又向西驰行百十里,约摸将近文城地界,遥望那黄河浩浩荡荡从天际飞滚而来,宛如苍龙腾扬山岳,磅礴的气势令人敬而生畏。紫元宗放缓脚步,举目展望山河景色,不禁心胸大畅。
这时节正值六月三伏,金乌西沉,天气酷热干闷。紫元宗好多天水米未进,走了片刻饥渴难耐。忽见前面炊烟缥缈,黄土岗下住着三五十户人家,忙加紧赶去。及至近前看的分明:矮墙曲折,蒿草横支,坡前零星几个窑洞,树后稀落数间茅屋,正是黄河岸边那种最寻常的小村子。此地位于河东道和关内道交界处,民居式样与晋中大有区别。
紫元宗在村头转悠两回,看到路口边搭着一个凉棚,外面挑出草帚,好像是家卖酒食的乡村野店。紫元宗疾步径入店内,四顾打量,只见里面摆放六张矮桌,地下铺着几副芦席,显得十分简陋。靠近窗户的桌子旁坐着六个汉子,皆是头裹麻布,****半身,露出两膀虬结粗壮的肌肉,瞧模样似乎是拉纤撑篙的船工。店主人就站在这些人旁边,手持荆条,圆睁怒目,直彪彪的瞪着棚外,沾满油汗的脸膛黑里透红。
这时那些食客正在调侃店主。有一人道:「大伙儿瞅瞅,潘驼子这副凶样,鼓眼胀脖子,真像城隍庙里的判官。」另一人笑道:「我说倒象塘里的癞蛤蟆。」
又一个狮鼻大汉粗声喝道:「没娘的鸟兴!潘驼子,咱弟兄自来你店里吃喝,从未赊账欠钱,今天吃你几个素馒头,怎的作脸作色的?谁耐烦瞧你那张丧气脸?」店主潘驼子受了这番抢白,脸色愈发难看,应道:「少耍贫嘴,我这还不是为了你们?最近村里忽然多了些小叫花子,整日价偷鸡摸狗的着实讨厌,你们瞧!」说着伸手指向店外。众船工看去,只见路边的乱石堆后,真有两三个小孩探头探脑,面孔脏兮兮的,衣衫破烂,眼神鬼鬼祟祟。
潘驼子道:「听说河内连年闹蝗虫,无数饥民流窜逃荒,这些小叫花多半也是从那边过来的。他们没爹没娘,野的很,饿急了什么事都敢干。我守在此处,防备他们偷抢客人物事,你们却还取笑抱怨,是何道理?」狮鼻大汉听他顶嘴,冷哼两声,道:「怕是防着别人偷你店里东西罢?装门脸的话尽管瞎掰,可别牵扯我们弟兄!」两边的人附和道:「对啊!谁吃了豹子心,老虎胆,敢偷咱们臧三爷,叫他知道马王爷生几只眼!」一时食客们哄笑喧嚣,又纷纷挖苦潘驼子。
众人只顾吵闹,都没留意店里来了新客人。紫元宗坐在临门的座子边,等了许久无人搭理,心里微感烦躁,当即解下背后包裹,随手扔在桌子上。包裹内装满金银珠宝,磕碰着桌面「当啷」作响。屋里霎时鸦雀无声,众食客的眼睛咄咄放光,全都直愣愣的盯着那包裹。
店主人潘驼子近前待客,哈腰赔个礼,道:「怠慢客官,休怪。小人店里今日无肉食卖,只做了素馒头面食,客官买些么?」紫元宗闻言,正合己意,忙点点头。
潘驼子又问道:「馒头刚出笼,买些罢,客官要多少?」紫元宗伸出两根手指,跟着左右食指叠交。潘驼子挺机灵,会意道:「哦,你要二十个馒头,另外汤饼也是热熟的,来一碗,如何?」唐时陕北所谓的「汤饼」,类似于后世的粗面条。紫元宗只想填饱肚子,哪管吃的是何种面食,连连点头应承。潘驼子吆喝道:「馒头二十个,汤饼一碗,整治家生啊!」后面伙计高声应和,飞也似的跑到凉棚里,在紫元宗跟前摆下几样饭菜:一碗汤饼,一碗酱,两根大葱,那二十个馒头盛作一大盘子,热气腾腾的占了大半边桌面。
紫元宗饥火烧肠,恨不能连盘子一口吞下,抓起两个馒头,刚要往嘴里塞。突然路边人头攒动,「呼啦啦」涌出十多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蜂拥着扑至桌前,那情形犹如群狼争食,七手八脚的哄抢桌上的食物。这些小叫花溜滑机敏,手脚灵动,眨眼功夫便将盘里的馒头抢个精光。潘驼子气急败坏的呵斥追赶,手中荆条乱挥乱抽,哪里能打得着?
顷刻间群小丐四散逃开,潘驼子累得气喘如牛,兀自转着圈子的跺脚咒骂,店内众人哄堂大笑。就在这笑声里,只见桌子底下忽然伸出两只枯柴似的细胳膊,艰难地扒住桌边,指甲深深抠进桌缝。紧接着,一个矮小的身影缓慢站起,瘦骨伶仃,光头赤足,沾满污泥的瘦削面孔上,两只凸出的大眼睛滴溜溜乱转。
原来这是个落单的小乞丐,约摸四五岁左右,身量特别单薄,脑袋却显得很大。刚才争抢馒头的时候,他因身小力弱而被同伴挤倒在地,四肢让人踩踏得满是青紫,勉强滚到桌子底躲避。直到此刻才挣扎着爬起来,正要撒腿逃窜,忽又瞧见桌上那碗汤饼,小乞丐两眼放光,张开五根炭条似的手指,猛然插进汤饼碗里。
这一招,乃是小乞丐耍赖讨饭的惯用法门:平时他常躲在饭馆酒肆的墙角边,等到菜肴端上桌面,瞅准机会扑过去,将又臭又黑的手指伸入碗中,搅和里面的食物。客人们遇到这种倒霉事,便往往嫌脏不要了。掌柜无可奈何,欲待追打又怕耽搁生意,只得任由小乞丐席卷饭菜,最多骂两句即作罢。
然而这次情形有别往常——桌上的那碗汤饼才出锅,滚热如沸,小乞丐五指插进热汤中,登时烫得又红又肿,都快起泡了。但他仍旧面不改色,睁大眼睛瞪着紫元宗。周围众人颇感趣味,纷纷停箸观看,却见紫元宗毫不在意,端过碗凑到嘴边,手拿筷子扒拉汤饼,「呼噜呼噜」好像吃的十分香甜。
其实紫元宗自幼饱受饥寒,沦为役夫后更常常饿得半死不活,何曾嫌弃过食物肮脏?别说粘了污泥的汤饼,就算溲饭泔水也能从容下咽。小乞丐见自己伎俩失效,整碗汤饼马上要被吃光,情急之下尖声道:「嗑屎的狗头,仔细噎死你,喂,好歹留两口汤,孝敬你老爹啊!」他年纪虽小,却因终日混迹于市井,早已练就满口粗话秽语,骂起人来十分阴毒刻薄。紫元宗充耳不闻,敞开喉咙只管吃东西。小乞丐恨得牙痒痒,又去扳扯紫元宗的手臂,却像蜻蜓摇撼石柱,休想移动半寸。
店内那帮食客仍在谈笑,心底都暗自纳罕紫元宗举止奇异。这时候店主潘驼子清醒转来,发现店里有人捣乱,立即掉头扑进凉棚,揪住小乞丐的后脖子,尽力往外一抛,喝道:「小杂种,敢坏老爷的生意?」那小乞丐腾空飞出凉棚,重重摔在路中间,翻滚半天才勉强坐起,头脸全磕破了,又没有力气逃跑,只坐在地上破口大骂。
潘驼子听他骂的刻毒,心头怒火难抑,愤然冲到小乞丐跟前,挥舞荆条劈头盖脸乱抽乱打。小乞丐满面鲜血,哭喊着爬来滚去。此时紫元宗已吃完汤饼,腹内饥渴稍解,放下筷子长出口气,还想喝光碗里汤汁,耳边响起阵阵凄厉的惨叫声,游目四移,瞥见那小乞丐正扬起头,血水顺着双颊流淌,略微洗掉了些污泥,露出一张惨白枯瘦的脸蛋。
「咣当」一声,紫元宗手里汤碗掉落在地。只见他目瞪口呆,眉尖微颤,仿佛被轰顶焦雷震懵了,随后猛然推案起身,一步步的朝凉棚外走去。众食客均感奇怪,屏息静观其变。连潘驼子也察觉气氛异常凝重,收起荆条,默默的退到旁边。
紫元宗走至道路中间,站定脚步,忽然蹲下身子,一把将小乞丐提拎起来,手掌捏着他的双肩微微侧转,让夕阳的余晖照亮他的面孔。定睛端详良久,紫元宗心里怦怦直跳,暗叫道「是的,是妹妹救过的那个小男孩,浮生……浮生草!没错,是他,就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