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紫元宗却毫无反应，兀自环顾四方，眼里闪动着警惕的目光。朱雀诧异道：『大哥？你又怎么了？就快到有水的地方，还愣着干什么？』道宗诸人并肩站在旁边，正各自盘算今后去向。萧琼英听见朱雀吵闹，扭头看了看她，摇头道：『那湖泊是蜃楼幻景，并非真实所在。小丫头，安静些罢，你永远无法找着那个地方。』朱雀眨巴眼睛，问道：『什么蜃楼幻景？我从没听说……』话犹未绝，突然城墙垛口后阴影飘动，隐约闪过什么东西。电光火石之间，一束刺眼的银光倏忽飞下，流星般划过众人眼帘。只听『扑哧』微响，紧接着李云舟肩背抖战，喉咙里闷吼连连，猛地拔身飞至墙头，发疯似的沿着城墙狂奔。
这几天以来，李云舟一直神情呆滞，言谈举止时常颠三倒四。众人知他忧伤过度，导致精神有些恍惚。忽然间李云舟又现狂态，齐云诸老以为他神智错乱了。谭青忙呼喊：『云舟，快回来！』说着腾身跃起，跳上城墙发足疾追。
萧琼英一拧腰，刚要纵跃上墙。段寂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叫道：『慢着！你看云舟的后背，那是何物？』众人定睛凝视，李云舟身形快似掣电，此时已在二十余丈之外。只因所处位置较高，还能依稀辨识其背影：却见他臂膀拼命扭动，腿脚撑开左右摇荡，脚板好像没有触及地面，而脊背中央隐有尖刺状的物事，凸出体外闪闪发亮。
此情此景，诡谲异常——李云舟背插尖刺，四肢抽搐，身体悬空，哪里是自己在奔跑？倒像有人用钢条穿透了他的胸腹，以长线牵扯，放风筝似的拖拽着飞腾。
恰在这时候，浮生草扭转脖颈，回头悄声道：『那天夜里，他就是这样杀人的，他又来了。』此话突兀而没头绪，但其中含义谁都能明白。浮生草表情平静，目光里透着孩童特有的依赖神色。显而易见，此刻他不再惧怕紫元宗，内心里将『师父』和『恶魔』区分开了。然而四周气氛阴冷，眼前又是那么可怖的情景，换个别的孩子，恐怕早已吓得惊叫，可浮生草居然能镇定自若地面对。这一切，全因为他对紫元宗多了几分信任，在最凶险的时刻感到安全，稚弱的头脑便忘记害怕了。孩子的这种沉着，往往最让人心悸。
朱雀想冲他微笑，可脊梁两侧却阵阵发冷，颤声问道：『大哥，怎么办？』仅一瞬间，李云舟和谭青已然远逝，身影逐渐模糊。
庞玄通大喝：『追！沿墙根追！』
道宗众高手循着城墙走向急驰。紫元宗紧跟在后，脑海里思绪纷乱，隐隐觉察一个巨大的谜团正慢慢揭示，而谜底绝不是他愿意看到的。他心存迟疑，欲待静观其变，又像被某种怪力牵引着，身不由己的往前奔跑。
众人驰出数里，城墙陡然折转，形成长宽丈余的凹状空地。墙头土砖层叠耸起，正是一座荒废残破的烽火台。阳光从垛口壁缝间穿过，在沙地里拉出长长的阴影。如果城墙另一侧的有什么动静，地面都能清楚映现出来。
还隔着十余丈，众人就看见地上有灰影摇晃。庞玄通挥手示意，道：『他们在前面，大家仔细。』放轻脚步，侧身贴着墙根缓缓前进。后面几人屏息凝神，耳朵里传来自己怦怦的心跳声。
距离烽火台越来越近，那灰影愈渐清晰，依稀像人的形体，可好半天没挪动位置，仿佛是一尊石像。此时风起云散，半轮夕阳浮现天际，洒下一缕缕幽静的寒光。
蹑手蹑脚走了几步，萧琼英再也忍不住了，急躁道：『怕什么！我去看看！』伸脚轻点，纵身跃上了城墙。
段寂忙道：『萧师姐，切莫轻举妄动！』
话音未落，忽然萧琼英厉声惨呼：『谭师兄！你……你怎么……』墙下众人骇然失色，纷纷跳上墙头，只见谭青站在烽火台前，直挺挺的持剑伫立，风吹动衣带，地面影子摇摆伸缩。
一刹那，众人毛骨悚然，被面前的景象惊得连连倒退——只见谭青满脸紫胀，额头青筋暴绽，赤红的眼珠凸出眼眶，好像两颗燃烧的火炭。他脚旁倒伏着一人，脸孔朝下，四肢扭折，躯体血肉模糊，只能从服色辨出身份。
萧琼英嚅嗫道：『是云舟……』她瞪着伏地的那人，从头倒脚战栗起来，猛然大叫：『云舟！你不能死！』抬腿跨出半步，就想扑过去。
庞玄通按住她的肩头，喝道：『别乱动！』
这时，谭青微微扭转脖子，正面朝向众人。好像被萧琼英那声呼喊惊扰了，他眼神忽而散乱，凝重的姿势似乎稍有松懈。刹那间，谭青全身骨骼『咔嚓』乱响，脑后微光急闪，一道萤火虫般的星芒飞出了头顶，倏尔消逝的无影无踪。楚鹤龄丢下白善道，冲到墙边向外极目搜索，却见大漠旷阔，除了沙丘，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谭青前后晃了晃，头上道冠掉落，百会穴赫然露出一个窟窿。他常年修炼无影神剑，血气凝聚头脑，此刻偶有孔隙，体内鲜血立时喷射如箭，飞入空中高达五尺。眸子里的赤红色渐渐消退，谭青踉跄两步，软软的瘫倒在地上。
众人赶紧围拢上前，庞玄通扶住谭青的肩膀，萧琼英指尖颤抖，轻轻抚摩李云舟的尸体。两人跪在血泊中，悲愤至极，气哽语塞说不出话。
朱雀心里又憋闷又伤感，不忍多看，伸手拉扯浮生草的衣袖，道：『别老盯着，转过脸去！』她想再次遥望那湖泊，让明净的美景冲淡心头的忧闷，岂料展眼尽是黄沙，天空阴云沉沉，几缕余晖恹恹无色，转眼也要消失了。
朱雀瞠目诧异，喃喃道：『那湖水呢？树呢？……蜃楼幻景？蜃楼幻景！怎么回事？』萧琼英霍然站起身，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发狠道：『不报此仇，愧对列祖列宗！姓萧的活了近百岁，荣辱生死早已置之度外！自今而后别无所念，只盼找出真凶！祖宗佐佑，天可怜见，让我与那凶手同归于尽罢！』白善道背靠墙垛蹲着，颓然叹息道：『唉，只怕我们死光尽绝，还见不着凶手真身呢。』段寂道：『白掌门所言极是。齐云派新遭灭门惨祸，大家激愤悲痛情有可原。但现今要紧的是保存实力：先设法走出大漠，然后召集天下玄门高手缉拿凶顽，这才是妥善的办法。』萧琼英怒道：『放屁！什么齐云派遭灭门？有我萧琼英一口气在，齐云派想灭也灭不了！』她激动的难以自持，说话已有些语无伦次。
忽听庞玄通断喝道：『住嘴！枉自修炼多年，连这点定力都没有么？』众人一懔，扭头望向他。
庞玄通放平谭青的尸体，直起腰背，肃然道：『谭师弟上半身关节脱臼，筋脉尽皆断裂，骨骼全散了架。老夫行走江湖数十年，从未看过此等残酷的死法。』语调渐次低落，眉宇间流露悲戚之色。周围的人默然垂首，心里百感交集，说不清是难过还是恐惧。
庞玄通思索良久，沉吟道：『我们跃上城墙时，谭师弟挺立持剑，还没有身亡。但转瞬之际便筋断骨散，着实古怪……』略微停顿，手指谭青头顶那个窟窿，接着道：『依我看，凶手是以极细小的暗器刺进谭师弟颅间，穿透喉颈，入胸腔，经四肢，将骨骼的筋节切断，谭师弟因此遇害。』此话匪夷所思，众人听了面面相觑。好半晌，段寂才道：『世上竟有这等手段？道宗自古相传青龙白虎剑，能够「千里飞剑取人头」，即便是那种神术，料想也绝无这般精准！』楚鹤龄一直依墙而立，望着墙外不做声，此刻忽而幽幽地道：『为何一定是世上的手段呢？』众人闻言凛然，心头都打了突。萧琼英道：『你什么意思？』楚鹤龄近前两步，定睛凝视着两具死尸，缓缓道：『李贤弟前胸和后背皮开肉绽，创口浑圆，显是被短枪之类的兵器戳穿。特别是脊背伤处有菱形的压痕。我猜那件兵器前端肯定装着倒钩，枪入胸膛，倒钩深嵌背肌，是以李贤弟腾空飘行，其实是被凶手拖拽所致。』他低头来回转悠，弯腰俯身，辨识地面的脚印痕迹，继续道：『谭前辈随后紧追，便在此处和那凶手相遇。当时李贤弟已遭毒手，谭前辈为保护李贤弟遗体，奋力与凶手周旋。不料百会穴受到暗器偷袭，事发前毫无征兆，他只得凝聚真气抵挡暗器。后来我们赶到，萧前辈情急呼喊。谭前辈闻声神思稍懈，以至真气不纯。那暗器乘虚而入，刺穿了谭前辈的头骨。』说至此处，楚鹤龄挺直腰板，长吁口气，道：『两次戮害，一蹴而就。繁复精确的袭击转瞬完成，手法如雷似电，却又悄无声息。晚辈浅见，这世上还没有这样的道术。』萧琼英呆怔了好一阵，反复念叨着：『我……我叫嚷……是我分他的神？……』楚鹤龄环顾左右，随即直视庞玄通，道：『前辈以为如何？』庞玄通点头道：『楚掌门所料不差。登临城墙之初，我曾看见谭师弟脑后有亮光闪过，快似飞萤，转瞬间隐没，想必就是那件暗器。』楚鹤龄道：『是啊，惨祸发生在眼前，可我们连凶手的影子都没发现。嘿，真可谓鬼魅无形啊。由此推想，凶手并未逃遁，很可能便隐身于我们附近。各位前辈，今后咱们如何抵御？』这回无人应答了，众人激愤的情绪逐渐冷却，连惧意也消淡，全都怅然沉默，只是绝望的相互呆望着。
过了片刻，白善道冷不丁嘟囔：『抵御什么？我们反正都会死。』楚鹤龄瞅了他一眼，淡然笑道：『死也死个明白。眼下还有一事非常离奇，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庞玄通问道：『何事不明？』
楚鹤龄道：『谭前辈和李贤弟道术精绝，他们二位瞬时遇害，竟然无暇稍作反击。可见凶手手段之高，堪比神鬼。试问道宗内何人能匹敌？凶手完全有能力将我们赶尽杀绝，但是……』他忽而拖长声调，目光缓慢移转，最终停在紫元宗身上，道：『但是，凶手却没将我们赶尽杀绝。每次行凶后匆匆隐遁，似乎在躲避什么人？请恕晚辈冒犯，诸位前辈纵然联手，也难以抵挡凶手的袭击。那么凶手为何退却？凶手忌惮谁？我们之中谁的剑术最高？我们几派原本平安无事，为什么遇见某些人后，便接二连三横遭惨祸？大家想想罢！』略微停顿片刻，楚鹤龄手指紫元宗，断然道：『凶手分明冲着这人而来！我等与他同行，必定祸殃己身！』众人议论之际，紫元宗让朱雀和浮生草背风而坐，照护两个受惊的孩子歇息，并未注意楚鹤龄说些什么，心里只是想『那道亮光，很像黄天骄操纵长刀的金线。姓谭的被小刀刺穿颅骨，而小刀又由细长金线牵引。当时我看的很清楚，金线纵横穿梭的势道，和黄天骄的「六阳刀法」极其相似。以此推测，杀人者与蓬莱仙宗关系密切。据闻仙宗与道宗俱为玄门正派，他们怎会作了对头？』他闷头只顾思索，道宗诸人相对发愣。又好半晌，萧琼英冷冷地道：『听楚掌门意思，我们跟着你才有活路么？』楚鹤龄未置可否，两撇小胡子耷拉嘴角，伸手指向城墙外，道：『适才晚辈观望四方动静，见墙外以西约二十里处火光闪烁，很是古怪。请各位朝那边看……喏，瞧见没有？既然众位前辈无畏险途，那便与晚辈前往打探虚实，怎样？』萧琼英冷笑道：『楚掌门又想趁火打劫了。你估摸齐云派实力衰落，便自充首脑，让我们穷途归附么？可惜啊，现在楚大掌门也是孤家寡人，你那点小人伎俩，留着回去哄骗五台弟子罢。』争辩归争辩，众人均知楚鹤龄极富智谋，当下依照他所言向墙外眺望，果然发现远方亮光忽隐忽现，仔细辨察，好像是一座沙丘在发光。此时暮色渐深，四面八方沉沉昏暗，唯有那地方十分醒目。
段寂沉吟道：『长城以西常有戍边土堡，是大唐防范异族入侵的哨岗。那火光位置固定，想是土堡驻军点燃的火把。』庞玄通道：『我们前去，大家务必警惕。』
萧琼英应道：『对，庞师兄做主，我们都听你的。此外……』眼角余光瞥向楚鹤龄，决然道：『这位紫少侠剑术卓绝，先前我曾怀疑他是凶手，如今嫌疑已解，他正是我们的强援。大家危难时同舟共济，谁也休想挑拨离间，趁危渔利。』楚鹤龄淡淡一笑，别无异议。众人纵下城墙，准备向土堡方向进发。此值非常时刻，无法运走谭青和李云舟的尸体，只好把他们草草掩埋于长城旁边，那烽火台权作标记，以便日后寻找。
萧琼英亲自捧沙，一把一把洒在李云舟身上，哀极思痛，恸泣无声，眼泪顺着她的面颊滑落。朱雀依旧趴在紫元宗背后，见状也感心酸，轻轻地道：『你对李掌门真好，跟他娘亲似的。』她在惊惶之余说出这句话，显得十分唐突。萧琼英却没回应，怔怔的伫立着，满腔忧闷，只化作唇边一声冗长的叹息。
料理完后事，众人往灯火处走去。为防不测，齐云三老排成品字分列左右；紫元宗带着两个孩子居中；楚鹤龄搀扶白善道在后，大家不再施展飞腾术，保持队形谨慎行进。
不到两炷香的工夫，土堡轮廓逐渐清晰。只见堡体高逾数丈，四周横木支棱，中间凿了两个豁口当作窗户，窗洞里透出缕缕黄光，随风飘摇忽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