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约摸半个时辰,渐渐来到镇外僻静处。乞丐在一棵大槐树前站定脚步,回头对陈希文道:『到了。』话音刚落,阴暗角落里忽然响起『桀桀』怪笑声,只见一个伛偻的身影从树后转了出来,冷笑道:『陈希文,真有你的啊,大身主托付的事情没办成,这回看你怎么交代?』紫元宗缩身躲在乱石之后,听声音耳熟,略微思索,心里猛地省悟道『这人是钱毒姑!』陈希文神色镇定,沉声应道:『哼,只怕难以向大身主交代的人是你罢。』钱毒姑冷冷地道:『是么?』陈希文道:『钱毒姑,前几****让人带口信给我,说道店里那位姑娘,便是大身主下令四处搜寻之人,叫什么无忧公主。这女子既如此重要,为何你又要用毒针害她?倘若她毒发身死,大身主追究下来,嘿嘿……』钱毒姑脸色微变,大声道:『你少胡说八道!我什么时候害她了?你亲眼见到的?』陈希文缓缓地道:『我虽未亲眼看见,但那女子血气沉降,脉象古怪,时而高热时而性寒,一日之内频发数病,这正是中了那「三绝膏肓」的症状。钱毒姑,你用济世堂里病死者的尸体炼制此毒针,其中种种诡秘瞒得了别人,却瞒得住我么?』钱毒姑看看身边那个乞丐,心知无法掩饰真相,便笑道:『好个陈郎中,果然有些见识。确如你所言,无忧公主是中了「三绝膏肓」之毒。可下手的却不是我钱毒姑,而是一个名叫「浮生草」的小叫花子,我自会将这小子交给大身主发落。』听到此处,紫元宗恍然明白过来:浮生草以毒针暗害无忧,乃是受了钱毒姑的唆使。再一凝思,又记起无忧描述当日搭救浮生草,被剃光头发的种种情状——那个心狠手辣的老乞婆,不正是眼前这作恶多端的钱毒姑么?他越想越真切,胸膛中怒火熊熊,恨不得立即将钱毒姑碎尸万段。又听陈希文连连冷笑,说道:『多年以来你骑在我脖子上叱来喝去,现今终于也落下把柄了!违背大身主之命该当何罪?你推诿到一个小乞丐身上,便可逃脱责罚吗?』他顿了顿,接着道:『数日前,你派手下人偷偷来跟我传话,我便趁机打听大身主的意思,得知客栈里那个什么无忧公主,竟是大身主日夜思慕的女子!福寿堂各路人马正在到处寻找此女。如今她却被你所伤……嘿,你找小乞丐当替死鬼便能蒙混过关么?趁早交出「三绝膏肓」的解药,让我治好无忧公主,或许我还能在大身主跟前为你说两句好话。』钱毒姑神情泰然,微微摇头叹道:『唉,陈希文,你既想讨好大身主,又想在福寿堂里扳倒我,这些心思我都明白。可惜你处心专营,只会耍耍小聪明而已。我且问你,整个事情的原委是怎样?无忧公主是何来历?福寿堂为何要兴师动众的找寻她?我劝你切莫乱开方子错下药,否则只有自己倒霉的!』几句话说的陈希文哑口无言,脸上露出犹豫之色。钱毒姑冷笑两声,道:『看在多年交情的分上,我就告诉你实情吧,免得你再胡思乱想。』她来回走了两步,眯着眼望向天边,缓缓开口道:『无忧公主乃突厥贵族,自定襄唐军大捷后流落中原。据说当今天子悬赏万金,诏告天下遍寻此女。两个月前,大身主在太原醉仙楼见到了无忧公主,当时便惊为天上仙子……哈哈,咱们这位司马大身主生性风流,平生最喜寻花猎艳,建造那「紫竹院」也是为了藏纳姬妾所用。当日他虽在醉仙楼身负重伤,过后却念念不忘无忧公主,乃下令福寿堂大小头目各处搜索……』说到这里,陈希文插话道:『原来如此!那你正该将解药交出,治好无忧公主毒伤,将功折罪,说不定大身主还有封赏哩。』钱毒姑看了看他,眼中尽是鄙夷之色,斥道:『慌什么?要是我有解药,还找你来作甚?实话跟你讲,追索无忧公主的另有其人,司马斌跟那人比起来,只算得提鞋儿的小角色。』陈希文听她直呼『大身主』的名讳,口气无礼之极,不由得微微一愣,道:『你说什么?』钱毒姑道:『早先司马斌遣人传话,叫我率领座下弟子们找寻无忧公主。半月之前,我去汾州黄家庄复命,无意中听到陆堂主和一位前辈高人谈话,说起无忧公主的相貌来历,以及她身边那个身怀邪术的哑巴。我猛想到最近十斗坪发生的怪事:来升客栈那对奇异的少年男女——方才恍然大悟,原来这「无忧公主」就是客栈里那个女子!我连忙禀明陆堂主,他又引我去参拜那位前辈高人。嘿,这位前辈的身份果真非同小可,乃是九华道宗掌门,威震塞北的「霹雳神拳」!』陈希文没听过九华派的名头,皱眉道:『什么霹雳神拳?九华道宗?与我们福寿堂有何干系?』钱毒姑道:『道宗是为天下玄门正统,而九华派又乃道宗之首。福寿堂虽人多势众,但若不是九华派的荫庇,焉能有今日的风光?』陈希文道:『那又怎样?你东拉西扯了半天,到底想说什么?』钱毒姑冷哼两声,道:『还未明白么?这无忧公主,便是九华道宗要找寻的人。九华掌门详细问过我,还特别谈及那个哑巴,最后细细嘱咐,说那哑巴是塞外邪魔,道宗弟子们正在全力缉拿。我们切不可打草惊蛇,务必先捉住无忧公主,那哑巴自然俯首就擒。嘿,这么说你就明白了吧?与其将无忧公主交给司马斌,还不如献予九华掌门,他可是连陆堂主都得俯首帖耳的大人物啊!你不是想攀高枝么?这样的人不巴结,还想巴结谁?』陈希文喃喃道:『此话当真?』钱毒姑道:『骗你作甚?只要将无忧公主交给九华掌门,那便是大功一件!以前要你搜寻婴孩,也是这位九华掌门的意思,前事尚未完成,这回正是你补过的机会。』陈希文愣了半晌,道:『好吧,我且再相信你一次。可是客栈里那个哑巴手段高强,整日守在无忧公主左右,我们如何能够得手?再说我既不懂武功也不会道术,能帮上什么忙?』钱毒姑道:『我先问你,无忧公主病势怎样?』陈希文摇头道:『没有解药,三日内凶多吉少。』钱毒姑点点头,沉声道:『若是我要你配些续命猛药,能否让她半个月内不死?』陈希文颔首沉吟,道:『济世堂里尚有四五根百年人参,倘若熬炼成浓汤给她灌服,大约还能延续十几日。不过终究难逃一死,又有何用?』钱毒姑笑道:『我听那九华掌门话里的意思,似乎想以无忧公主为饵,胁迫哑巴为他办成一件要事。你若能保无忧公主数天性命,想来也就够了。』干笑两声,接着道『眼下当务之急乃是先得到无忧公主。嗯,我叫人给你那些闷香呢?有没有用过?』陈希文低声答道:『我本想将闷香放在香蜡里,无奈哑巴看管甚紧,没有机会下手。』钱毒姑道『不妨事,方才我让阿三带你来这里的时候,已命手下潜入客栈左近偷偷燃放闷香。现在店内诸人定然已经昏迷,我们拿住哑巴和无忧公主,一起交给九华派发落罢。』陈希文道:『怎么,你下手了?那哑巴精气内敛,眸子中隐隐蕴藏英华,绝非等闲之辈。你的迷香管用么?万一有个闪失败了事怎么办?』钱毒姑眉飞色舞,道:『尽管放心吧,我那特制的「十步软筋散」最是厉害无比,中者两个时辰不省人事。何况今日午时我得到消息:陆堂主,九华派以及道宗各位已然驾临十斗坪,正住在紫竹院里呢。此刻我们正该冒险行动,不然就再无立功的机会……嘿嘿,就在咱们说话的这功夫,我手下人多半已经得手,那无忧公主早送到紫竹院去啦,哈哈!』她越说越得意忘形,仰头怪笑道:『九华掌门向我许诺,如能抓住无忧公主便收我为九华派弟子。嘿嘿,真如能入得道宗门墙,莫说是大身主司马斌,就算堂主陆登云又怎样?以后学得神妙道术,那区区福寿堂岂在我眼里?』正笑着,忽听『飕飕』衣襟掠风声响,只见一个黑影从乱石堆后骤然跃出,风驰电掣一般向镇内狂飙而去。乞丐阿三揉揉眼睛,惊骇道:『那是什么?跑得那么快!』钱毒姑和陈希文大吃一惊,极目朝黑影去处张望,却见暮色沉沉,别无异状。两人面面相觑,心里都是疑惑又茫然。
那黑影正是紫元宗。当他听到钱毒姑说施放迷香,设计绑架无忧等阴谋时,立时心内惶急如焚,顾不上多想转身便往回狂奔。转瞬之间跑回客栈,抬头只见店门大开,堂内寥然沉寂,到处都弥漫着令人窒息的闷香气息。他急忙走进客房察看——床铺凌乱,空空如也,却哪里有无忧的影子?紫元宗强自稳定心神,再到店中各处细细搜寻,发现掌柜和伙计倒在店后院落里,身上伤痕累累,各被利刃戳了七八个血洞,早已气绝身亡。尸体旁散落半截包铁皮的木棍,那正是福寿堂乞丐们常用的防身之物。
目睹种种惨状,紫元宗惊惶渐去,怒火竟也慢慢平息,当下寻了把铲子在后院挖了两个大坑,将掌柜和伙计都掩埋了。冷风中伫立良久,他缓缓走回到店堂里,坐在凳子上托着腮帮静静沉思。此刻夜色如水,天边一轮明月皎洁如盘。青白的月光犹似深秋浓霜,迷迷蒙蒙的漫酒蒸蔚,天地清绝,万物抖瑟,唯有来升客栈里那个身影纹丝未动,仿佛徒具其形的石头人,但眸子里却隐隐闪烁着寒光,冷静又可怕,那是饱受苦难的眼神,也是一颗绝望疯狂而无所忌惮的灵魂。
玄夜风凉,紫元宗紧绷得心绪松弛下来,忽然觉得腹中饥饿。他起身找寻可食之物,忽见柜台后放着一个酒坛。当即提起来拍开封泥,口唇贴着坛缘慢慢吞咽酒浆。同时脑中细细思索,暗想那福寿堂是九华道宗管辖的江湖帮派,其中头目『大身主』司马斌,一定就是太原醉仙楼上被张凌风重伤那个中年人。他因垂涎无忧绝世姿容,便传令手下帮众全力搜寻。哪知九华掌门也在追索无忧……凝神思量,紫元宗猛然省悟『朱秉正意图绑架无忧,无非是想胁迫我重返塞北柳林峰,为他取得「天雷剑」,只是他怎么知道无忧的公主身份?』转念又寻思道『钱毒姑说已命人将无忧交给朱秉正,那现在无忧应该就在紫竹园内。九华派及道宗各派弟子好像也在那里,他们人多势众,我又如何周旋?……该吃的苦吃够了,不该受的罪也受够了!人世万恶,生有何欢?死有何惧?嘿嘿,纵然龙潭虎穴,也要拼他个鱼死网破!』心意已决,紫元宗随手扔掉酒坛,转身走出客栈大门,趁着浓浓夜色直奔济世堂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