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宣只能微笑着听着赖房的表态。不管怎么想，他还是摸不透赖房的心思。
“定下来的话，那我可以回府了吧。”
“当然。”
和家光仅有一岁之差的赖房挺起胸膛回答道。兄弟之中，只有赖房是极具哲学家风范的精神主义者。这一点，帮了赖宣大忙。
每逢初一和十五，春日局便会离开江户城的大奥，返回自己府中。春日局的私宅建在之前庆光院曾暂住的代官町一带，是一座宏伟壮观的宅邸。但实际上，她的三千石封地在相州吉冈。作为大奥最高权力者，拥有如此规模的宅邸并不为过。宅邸建筑物以及庭院等，都是普通的乡下大名所不能比的精致。由于将军家光在附近狩猎时经常会来拜访，还得接待随从的侍卫、旗本武士等，春日局不得不建一所如此规模的宅邸。同样，这也是由家光下令，命当时以风雅闻名的蜷川喜左卫门监督宅邸的构造。
由此，年轻侍从们暗地里把这宅邸称作“老太婆豪宅”。但对春日局来说，这座宅邸的构造只是满足了最低限度的需要罢了。
实际上，明智光秀的老臣斋藤利三之女为何改名春日局，并取得今天的显赫地位，甚至春日局之名的由来，同在江户城就职的男人们大多不甚清楚。
赐与本名阿福的斋藤利三之女、同时也是稻叶正成妻子和家光乳母的女人“春日局”之名的不是别人，正是后水尾上皇。
春日局一介女流之辈，却先是被东照权现家康一眼相中指为家光的乳母，后又令对幕府心怀不满的后水尾上皇赐予春日局之名，能有如此这般经历的女性，必定不是寻常女子。世间虽有嫉妒春日局权势而暗暗中伤之辈，但她的权势背后有两股力量的支持。一股是幕府将军家光的信赖和纵容，另一股便是后水尾上皇和东福门院的信任。
此中玄机，不是一般女子所能领会。所以，有人认为春日局之名是她自己向宫中求来的，事实却非如此。
春日局之名，实际上是南北朝建武年间[日本南北朝时代（1336—1392），日本国内出现了南、北两位天皇，各自为政。建武（1334—1338），日本年号。
]，权大纳言藤原公宗夫人使唤的一位侍女之名。藤原公宗由于支持北朝而被诛杀，此时，夫人已经怀了公宗的孩子。春日局伺候着这位夫人，以表演保名舞[保名，歌舞伎的一种保留剧目。
]为生，隐居在有名的下鸭神社[下鸭神社，正式名称为贺茂御祖神社，建于公元八世纪，是京都最古老的神社之一。
]附近。后来，二人被南朝的源定平抓到，公宗的遗腹子，年幼的藤原实俊将被杀死。
夫人已然绝望了，她抛下自己的亲生骨肉，只顾一个劲儿地为自己求情。那时，春日局反而紧紧抱住婴儿，毫不退却，并让夫人咏唱一首离别和歌。
身陷佞言惨，
糺森夜露湿，
露消袖不干，
原是红泪染。
然后，凭此和歌，请求后醍醐天皇从中斡旋。
天皇读到此歌，觉得异常可怜，遂将婴儿交还给了公宗夫人以及春日局。这个婴儿就是日后担任后光严院（北朝）右大臣的藤原实俊。因此，以此为据，上皇感动于阿福想把家光培养成一代明君的忠诚之心，特意把春日局之名赐给了阿福……
除了“春日局”之名外，作为三条大纳言的妹妹，上皇还封阿福正二位的官位，并亲手下赐御杯。之所以如此，是源于系出北朝的后水尾上皇，被阿福这超越一切俗世观念、一心养育家光的慈母情怀所感动的结果。
但是，春日局一心一意的慈母情怀，似乎和家康亲自挑选担任幕府皇室之间联系纽带的水户赖房的责任感，起了正面的冲突。
对赖房来说，把挽救伊势神宫颓败的庆光院尼姑强行拉进大奥充当家光侧室的行为，是绝不被允许的，这是对日本道德的亵渎。所以，在招待所和赖宣进行完令人似懂非懂、含糊其辞的对话后，水户赖房马上前去拜访了春日局。
当然，这不是正式拜访。时值炎炎夏日，但赖房却蒙着一脸黑纱，
“我要见你们家老太婆。就说是她认识的水户，记住了，是水户！”
硬邦邦地丢给老侍女几句话后，他就快速地走向会客室。
此时，春日局已经六十一岁，身体慢慢地觉得吃力了，正在礼佛间休息。供奉于此的是发掘春日局的东照权现家康，以及家光之父台德院秀忠。同一个佛龛内，却并没有安放秀忠的御台所崇源院和骏河大纳言峰严院的灵位，这也是春日局性格顽固之体现。
对春日局来说，待在这礼佛间，放松时刻紧绷的心弦，便是她宝贵的休养生息的时刻。
今天，春日局刚拜祭完，想放心地歇口气时，从封地相州吉冈带来的四十八岁的老侍女卷着袖子匆匆前来禀报赖房来访的消息。
“什么，自称水户？”
“是的。这么大热天，还蒙着面纱，好像是说自己叫水户来着。为了避免自己听错，奴婢又问了一次，结果来人大怒，自己跑进会客室了。”
“这样啊，那的确是水户了。快去准备冰水，你给他送去吧。”春日局轻轻地交代完毕后，便拖着夏服的衣裾走向将中庭一隔为二的会客室。
她走进房间，发现赖房已将头巾除下擦着汗。
“拜见春日局夫人。其他繁文缛节我可就免了哦。”
“果然是水户大人。你就继续叫妾身老太婆好了。”
“那我就不客气了。如果把你当正二位的春日局夫人的话，我会觉得异常窘迫，难以启齿的。”
“呵呵……我也觉得水户大人不应该叫妾身春日局夫人。妾身刚进江户城时，水户大人刚两岁，比将军就大一岁，您第一次见到老身就口齿不清地直喊我老太婆呢。”
“今天，我是来跟你说说心里话的。”赖房顿了一下，又如同改变主意了一般说道，“话说回来，老太婆你今年高寿啊？”
“六十一啦。从五十岁开始，妾身就一直提出隐退的要求，希望留在家中替将军祈祷健康，结果拖到现在都没辞成。”
“拖到现在的最大原因是什么？”
“原因在于将军还没生出世子，妾身一心惦念此事，不知不觉就拖到现在了。”
“所以，你还要接着在江户城干下去，是么？”
“不管怎么说，妾身都六十一岁了，再有一两年，我这老太婆估计就要离开人世了。”
说到这儿时，春日局的脸上显出一副平日在江户城中见不到的虚弱衰老的神情。
“水户大人，妾身作了首和歌，作为辞世的遗言。”
“遗言？想必这遗言应该连你这之后的心事也能一一表白了吧。你说说，是什么样的和歌呢。”
“您这么说的话……好吧，看在水户大人的面子上，妾身也顾不得羞耻了。”春日局端正了姿势，轻轻咏诵出一段和歌。
相邀西沉月，
悟得法中理，
今之娑婆日，
可得逃之乎？
水户赖房严肃地重复了几遍春日局的和歌，冷冷地说：
“你这样可是逃脱不了尘世的纷扰啦。看来你真是很贪婪，又想要世子，又想要德川家时代昌盛，还要皇室繁荣，甚至要我德川全族的兴旺。你心中欲望如此之多，简直可以称之为欲望的地狱了。难怪世人称您为贪心老太婆。”
春日局听完，捧腹大笑道：
“妾身早就猜到您会这么说了。这下，老太婆我可就安心了。我老太婆未必能上极乐世界，但是下地狱还不至于的。”
“你说什么？！”
“我可是一边用心念诵南无妙法莲华经中的‘南无阿弥陀佛’，一边伺候将军……妾身我不想敷衍了事、宽大懈怠地处理工作。”
这一番话说得赖房张口结舌。
“那么……那么，你想要如何侍奉将军呢？”
“将军是一位漏洞百出之人。虽然偶尔也干几件好事，但他所干的坏事可远比好事多得多。妾身想多少分担一下将军所犯下的罪孽之火。事实上，若妾身不替将军分担的话，将军会被这孽火灼得无法忍受……我想这就是所谓的慈母情怀吧。这就是妾身直到今日仍旧留在将军身边的原因，也是春日局俗世的妄念。”
面对春日局如此清楚明了地吐露心扉，赖房竟一时接不上话来……
“水户大人，您是想来斥责我这个老太婆的吧。所以，我也就把心里的顾虑和您说了。妾身自己也明白，不管我在大奥中多么强势，最多也就剩下五年的日子了。水户大人，您大概因为妾身把庆光院大人弄进大奥的事情而发火吧，妾身多少也能猜到的。虽然知道您会动怒，但我还是斗胆这么做了。如果把这一切都归于我这个老太婆的肆意妄为便可解决的话，那春日无论受到世人多大的非议都无所谓。”
春日局果然不是寻常女子。这番不显山不露水的功夫，比起原先追随家光身侧的顽固的青山伯耆守忠骏，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是，水户赖房也是兄弟中个性最顽固的一个。他呵呵一笑，一口回绝。
“我不是来听你这些老生常谈的。我来之前就想好了，关于庆光院的事情，我只字不提。”
“这么说来，您不是因为我要将庆光院迎入大奥而来算账的？”
“不好意思。对六十开外的老太婆的老生常谈，我没兴趣反对，也没兴趣提意见。”
“啊……那，您是为何而来？”
“老太婆，你也知道安宅丸的事情，我希望你向将军进言，于近日把安宅丸驶入江户湾，让将军进行海战演练。”
“海战演练？！”
“是啊。你知道的，将军生性顽皮，一刻都闲不下来。”
“这妾身清楚。”
“当然了，这件事尾州、纪州都很赞成。若不让将军乘上那艘船，就无法切断他对那船的迷恋。毕竟将军曾一度想要驾驶安宅丸向世界之海进发呢。”
“这妾身也知道。正因为妾身知道，就算要上船，也得上活的船……也就是说登上女子这艘船而使他忘记出海的愿望，为此我这老太婆可是费尽了苦心啊。”
“女子是不能代替真正的船的！”
“哦？您何出此言？”
“老太婆你不是男人所以不明白，你就让将军乘乘看女人船好了。所谓男人，到后来都会振奋起来，想要想要登上真正的船出海的。你这个想法，我不赞成。”
“原来如此，是这样啊。”
“就是这样，绝对是这样的。我们就这么说定了，由你劝将军先上船。但是，现在有个大麻烦。”
“难道……是关于安宅丸？”
“是啊。安宅丸太长时间闲置在浦贺附近，不知何时开始，有妖怪栖息其上了。”
春日局笑了起来。
“呵呵，您的意思是，让我去驱魔除妖吗？也行啊。若我这老太婆害怕什么妖魔鬼怪的话，可就在日本活不下去了。行，就由妾身带着庆光院大人先上船。”
“什么，带庆光院一起上船？”
“是的。她现在不是庆光院了，是阿万夫人。不管怎么说，也是侍奉伊势神宫之人，鬼怪之类的，就交由妾身和阿万来驱除好了。然后，再迎接将军上船。如此一来，岂不是可以来二船皆乘了。”
春日局巧妙地避开了水户赖房的话题。赖房的舌头似僵住一般，说不出话来。
“你急什么。我还没说让你驱除鬼怪哪！”
“但是，绝不能让将军先上有鬼怪出没的安宅丸。不过，幸好妾身对自己的除魔水平还是颇有自信的。”
“住口！如果你要先上去驱鬼的话，那登安宅丸的仪式就要推后了。而且在登安宅丸之前，已经定好要举行宽永御前比武大会了。”
“宽……宽永御前比武大会？”
“是。全日本各藩属中有多少兵法能人呢？我们必须详细调查记录一下。”
“这真是个好提议。”
赖房开始有点不耐烦了。如此一来，一切又倒退回纪州公的提议了。于是，赖房更加扯着嗓子说道：“听好，我们要让顺利晋级的武者登上安宅丸去驱除妖怪。绝不能让女人登上安宅丸。因为船灵会心生嫉妒，会降祸患于我们的。”
这次，轮到春日局笑不出来了。她正了正坐姿，严厉的目光死死盯住赖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