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春日局眼珠向上翻着直勾勾地盯着对方看的眼神，绝不似一个女人的眼神。那眼神中闪烁着的，是绝不饶恕对方的神色，让人感到有如被挑衅一般。水户赖房很了解这些，因此他故意避开了春日局的视线，继续说：
“所谓船灵，貌似不是男性，而是类似善妒的女人。老太婆你还是不要轻易开口才好，怎么说你也是女人。”
春日局厉声吼道：“水户大人，开玩笑也要有分寸。”
“什么，开玩笑？！”
“是的。你我都是将军身边的奉公之人，无关主题的戏言还是少说为佳。”
“这可不是戏言，春日。安宅丸在将军心目中仍然占有很大的分量哪。”
“那妾身只好告诉自己，不要把水户大人的话放在心上了。水户大人您这里……”说着，春日局指着自己的太阳穴，“不得不说，是稍有松懈啊。安宅丸的妖怪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妖怪，世上还有更可怕的怪物横行无忌呢。”
“嗬，好胆量！还没有哪个女人敢当着我水户的面说我坏话。”
“哪里哪里。其实，比那些妖怪更厉害的便是母爱。世人皆得母爱的支持啊。水户大人，您觉得若您与人母相争，会得胜吗？纳完凉后请您回去吧。”
说完，正二位六十一岁的春日局拍了拍手，呼唤老婢女进来：“客人要回去了。你给我小心送行。”
赖房从座位上一跃而起。对于春日局如此激烈的挑衅行为，他已经忍无可忍了。
“好你个春日局！我和纪州商量好了才过来的，你是要把我们拒之门外吗？”
“是。承蒙将军相赐，今天是我宝贵的休息时间。妾身没空听你胡言乱语。”
“行。那我改天再来。”
“您不用再专程前来这里了。妾身明天又要回江户城了。在城中，欢迎您来谈任何问题。”
春日反唇相讥，然后，又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呵呵呵……春日没多久也要告老退休了。在退休之前，还是继续蹲在大奥中，做一个惹人厌的吃白饭的家伙吧。”
随后，她望着赖房的背影，倾听着他重重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轻轻地将左手的念珠置于额前。
“哎呀哎呀……和年轻人斗，比起乐趣来，还是疲惫多啊！看来我也是上年纪了。即使如此，可将军大人……”
春日局想说却没有说出口的肯定是“将军能稍微成熟些就好了”。带着一脸落寞的笑容，她又回到了礼佛间。礼佛间外侧走廊的屋檐下，特意挂起的菖蒲草和风铃都一动不动，静谧的感觉悄悄地在午后的厅堂中弥漫开来。远远地听到刺耳的蝉鸣，说不定是太过疲劳导致的耳鸣……
“权现大人……”
在礼佛间坐定的春日局，紧紧攥着手中的念珠，口中喃喃自语，
“将军大人他真的是一位明君吗？或者，只是一个调皮捣蛋的孩子呢……唉，我不是因为身心疲惫才这么说的。我这个老太婆到现在都拿不准啊……我真是一刻不盯着将军大人都不行。所以……所以就更累了。”
说着，春日局缩了缩脖子，呵呵地笑了。想必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吧。
“权现大人，庆光院也就罢了。可是把平民之女阿乐纳为侧室行么？真不晓得将军大人怎么想的。呵呵呵……难道将军大人真对这个如此怪异的女子动了心……又或者，只是和我闹别扭呢？权现大人，您说句话啊。”
结果，一个六十一岁的老太太忘记了神佛之别，自顾自地说起胡话。虽然听起来有点自视甚高，但却莫名地让人感动。
“南无阿弥陀佛……权现大人……”
第二天清早，春日局一早就起身赶往江户城。在去大奥之前，有件事情她一刻不提醒家光就一刻放心不下。
“大人，妾身给您请安了。”
家光刚洗完脸，先开口说道：“怎么了？一大清早就苦着一张脸……如果要向我诉苦的话就傍晚再来吧。”
但是，春日局可不是受到这一点点抵抗就打道回府的人。
“大人，请问，您有没有听说安宅丸闹鬼事件？”
春日局一本正经地问道。
“什么，安宅丸闹鬼？”
“是的。就是您下令建造的安宅丸，那艘一直被系在三浦三崎的大船。”
“安宅丸怎么了？”
“据说，安宅丸上出现了很多鬼怪。”
“嗬！这可有意思了。是什么样的妖怪呢？”
“纪州大人、水户大人……还有，骏河大纳言以及死于岛原之战的怨灵都聚集在安宅丸上呢。”
“嗯，那就更好玩了。关于鬼怪出没的消息你是从何处得知的？”
“回禀大人。从纪州大人和水户大人这俩人的幽灵那听来的。大人，如果您置之不理的话，说不定阿乐呀庆光院呀……不对，该叫阿万才对，她们的幽灵可都要跑出来了。”
听到春日局这话，家光一脸扫兴地摆手说道：“春日哪，鬼怪故事还是晚上听的好，不适合一大清早就说。”
“虽然您这么说，但妾身认为，恐怕那时就为时已晚、于事无补了。在此江户盛世，竟有鬼怪横行，有损将军大人您的体面啊。还是趁着清晨赶紧封住鬼怪的出口为好。”
“你的意思是，把鬼怪们的老巢一举消灭？”
“正是。等您在安宅丸上玩尽兴之后再进行。”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这样就太可惜了。如此庞大的军舰可不是轻易就能造成的。我们还是一边喝茶一边慢慢商量吧。”
“妾身已经命人备茶了，待会阿乐就会送过来。”
“什么，阿乐？！”
“是的。因为您性子急，所以妾身就让阿乐搬过来了。”
听到这儿，家光却没有特别吃惊的样子。
“是吗，你都安排好了啊，”然后他又没有表情地点头补充道，“还有，庆光院的头发一时半会应该还长不长。在她长出一头长发之前，我都不会见她的。嗯……安宅丸果然还是出问题了……”
“大人，您对这些鬼怪的真面目有什么头绪吗？”
“正如你所想。我之前也琢磨着，这些鬼怪应该很快就会出现的……”
“那，您已经心中有底了？”
“是啊。我一直把安宅丸闲置着，时间一长，纪州肯定会不厌其烦地想把安宅丸搞到手的。对了，想必水户也是受纪州所托，才跑来找你说的。”
“哦！”
“你别担心。正如你所知，我曾经登上过一次安宅丸的。船也好，女人也好，登过了就行。况且，那艘船可不会给我生儿子。”
“大人！”
“怎么了，你的神情怎么一下变得这么恐怖啊？”
正在此时，盛在天目茶碗[天目茶碗，出自中国的天目山建安窑，是茶道中最早使用的茶碗，十分名贵。
]中的早茶送来了。家光津津有味地啜饮起来。
“大人，一心想得到安宅丸而化作幽灵出现的事情，原来您早就知道了？！”
“怎么可能不知道。这幽灵据说是令纪州另眼相看的牛込的一位兵法家，小有名气。一切都是骏河剖腹自尽导致的祸患啊。别担心，那种小事都不明白的话，我怎么能重建日光东照宫呢。”
“您一切都……”
“真啰嗦。我对那艘船已经不再迷恋了。征夷大将军决不能再登上那艘船搞什么海战演练。而且，大老们也不会让我这么干的，安宅丸是用来把红毛鬼（英国人、荷兰人）之外的南蛮人（葡萄牙、西班牙）赶出日本用的，这些我还是心里很清楚的。你啊，不要老对我不放心，多相信我一些。再说，你都六十一岁了。”
春日局听了家光的一席话，傻愣愣地答不上了。
总是做些出格的事，看起来宛若一匹野马般的家光，难道心里什么事都看得通透？
（果然，这就是了不起的明君……）
正当春日局陷入沉思时，又进来三个侍女，将早饭端了上来。
“我今早得在黑木书院接见水户，因为水户提出想和我单独见见。”
“说不定，就是和您谈安宅丸……”
“我知道。即使知道，也要佯装不知，这好像是权现大人最高深精妙的手法吧。你明白吗，春日？”
“是……是谁告诉您那种事的？”
“是柳生老爷子说的。柳生但马守老早就和我唠叨过。大奥由你替我看着，大奥之外，从但马、大炊头到伊豆守，我身边有一堆智囊。我还真命好啊，春日。”
家光若无其事地淡然说道，但是，听到这话的春日局早已泪眼婆娑。
（这绝非一个任性淘气之辈所能说出的话！）
看来，今日自己的侍奉不过是多此一举。或许真如世人所言，只不过是些无聊没意义的老太婆心思罢了。
“大人，那就请您快用早餐吧。”
“好。别担心啦。庆光院的事情，我都会照你的意思办的。”
“大人！”
“怎么了？这可不像你的作风。大早晨起来就哭哭啼啼的，我可受不了，受不了啊。”
说完，家光招招手，示意把早餐端过来。
春日局顾不得擦眼中的泪水，屏住气息，抬头看着家光。
“大人，您应该尽早让那春日局离开您身边。”
家光到黑木书院时，水户早已等候在那了。黑木书院的建设，是完全按照等级差别分配好座位的。上座是将军，稍矮一些的中座是尾张、纪州、水户，即所谓的德川御三家。下座是井伊、酒井、本多等大老以及其下谱代大名的座位。
“国家井然有序，座位自然也得上下有别、秩序分明才行。”
根据极像东照权现的土井利胜的指示，只有这黑木书院明确指示了德川家族的尊卑之序。在此，能够登上上座的，除了将军之外，只有将军的奉刀小姓[奉刀小姓，侍从之一，专门跟在将军身边替将军捧刀。
]了。
今天家光出门没带奉刀小姓。黑木书院中有雕刻着葵花金纹[葵花纹，德川一族的族徽。
]的刀架，上面架着家光的长刀。
当然，今天的中座、下座都空无一人，这是特意支开旁人以供二人密谈。所以，家光也就没有直呼中纳言、水户之类的官名。他担心这么一叫，对本属同宗的水户的那份亲切之情会荡然无存。
“喂，小石川，春日婆婆已经六十一岁了。你不会真跑去和她理论了吧？”
家光迅速环视了下四周，说道。
“赖房要说的，和年龄没关系。”赖房回答，“那个老太婆强词夺理，所以，我就愤怒地离开她代官町的宅子了。”
“哈哈哈……”家光情不自禁地笑了出来，“那可真好玩。说起讲道理，春日婆婆和你的养母阿八夫人，哪个更厉害呢？”
“我现在可没说母亲大人的事情。”
“是吗。”
“那个臭老太婆，道理讲不通时，立马就把上皇给抬出来了。明摆着是告诉我，我现在不过正三位，离正二位的春日局还远着呢。接着，还当着我的面说，要理论的话，明天大殿见。让这种老太婆一直待在您身边的话，恐怕……”
赖房急冲冲地一口气说了一堆，家光拍拍膝盖，制止了他。
“这可不像你小石川说的话。既然认为她是个臭老太婆，为什么还要去代官町找她呢？本想利用一下她，结果却没成功，没成功就恼羞成怒，这可就太任性啦。想说什么你就快点说吧。”
“噢。”
“你是和纪州商量之后，为了安宅丸的处置才来找我的吧？”
“大人，您都知道了？”
“算不上知道了，但也算不上一无所知。安宅丸不处理的话，恐怕会引起麻烦，好像纪州也正烦这事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