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混合着夜的颜色。只有远处化工厂的灯，还在水汽中发神经似得没规律地闪着。窗台上雨滴碰碎的声音，默默消失。潮湿的风涌进房间，郭国禁不住扯了扯被子，使它裹得更紧些，阻止空虚趁机钻进来。迷茫的眼睛，对着无眠的夜晚发呆……也许是因为狭小，房间里和窗外的雨相比，显得是那么静，静得有些寂寞，静得让人烦乱不安而充满伤感。一颗丢失的心，顿时被孤独占领；一种频临崩溃的失落，犹如一个人在坠入冰暗的深渊，绝望地滑落。闭眼回味这一幕，可是，无法把灵魂拉回身体所处的世界。僵硬地躺在床上，在这凄凉的夜里，郭国什么也说不出口。他总是一次次狼狈得从梦魇中醒来，反复无力地吃着大把的安眠药。可是，疲惫是任何药剂也带不走的，还有忧伤与绝望。
苦儿轻轻地推开门，露出一个小脑袋在探着。他看见郭国已经醒来，睁着大眼，看着天花板。“好人，你醒了？”
窗外化工厂的机器还在轰鸣。郭国摇了摇欲裂的头，慢吞吞地爬起来。
苦儿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碗粥走了进来。依旧是破烂不堪的衣服，蓬乱的头发，可与眼前这碗乌黑的粥相比，苦儿的脸显得却很干净。
“是你把我带回来的？这是哪里？”郭国试图理一理头发，可是双手触及头皮的时候，才感觉到碰触的不是柔顺的头发，而是僵硬的绷带。
“这是苦儿井，就是上次你来找我的地方。小雨姐姐把你带回来的。”苦儿把粥放到床边的桌子上，走到郭国身边。
小雨？郭诚？苦儿井？舞女？酒吧？拍卖？
在这种繁芜丛杂的环境里，很多关于美好的回忆，都磨平了美丽的棱角，剩下的就是冰冷和僵硬。郭国把这一切都联想起来，无奈地摇摇头，无力地回想着他所存在的世界。他掏出一根烟，开始大口大口地吸，周围散发着浓重的尼古丁味道。那些纷乱缭绕的烟雾，既可以催泪滂沱，也可以熏陶枯萎的花朵。脸颊边干涸的血迹，混杂着泪水淌进嘴里，他感觉到了被咸涩的液体亲吻的味道。
“好人，别再抽烟了。小雨姐姐说，抽烟对身体不好。”苦儿睁着那双纯洁的大眼，望着郭国。
郭国嘴角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微笑，似乎是在嘲讽着什么。他想不出一个天天活在金钱、酒精、烟雾中的女人，除了肮脏，还剩下什么？她还能说出这种话来？
“小雨呢？”郭国抚摸着苦儿的头，问着。
正当郭国和苦儿交谈的时候，他最不愿意看见的那个人还是进来了。郭诚带着几分疲惫，轻轻地关上门。郭国用鄙夷的眼光看了一眼郭诚，马上扭过头，看着窗外化工厂卷起的滚滚浓烟。
郭诚走到郭国身边，看了一眼桌上未动的粥，拉过一把椅子，坐了下来。“苦儿，你先出去，我有话要对他说。”
苦儿看了一眼郭诚，又看了一眼郭国，轻轻地“嗯”了一声，推门出去了。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郭国和他认为是仇敌的大哥。
“老四，谢谢你！”郭国扭着头。他虽然看不见郭诚的表情，但是，从郭诚呜咽的语气中，还是感觉到了他的辛酸。
“不用谢我。我只是喝醉了。帮她，无非是耍酒疯而已。”郭国依旧用冰冷的语气回答。
“我知道。你还恨我。我也不求你原谅。可是，小雨，小雨她也是无奈。”郭诚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像是在掩饰着女儿做的那些见不得光的事。
“这么说，你是知道的？”郭国很不以为然地说着。
“嗯。”郭诚轻轻地点着头。
郭国猛地转过头，双目中的怒火直逼郭诚。眼神中透出的不屑和愤怒，像一把把利剑刺向郭诚。“父亲是小偷，女儿是个人人鄙弃的舞女。郭诚，你还嫌丢人丢得不够？恶心！”郭国说完，狠狠地往郭诚脸上吐了一口口水。
“老四，别说你看不起我们爷俩，就连我自己也看不起我自己。小雨沦落到这种地步，也是我不想看到的。可是，我们没有办法。小雨还想上学，我们还得吃饭啊！”郭诚边抹着眼角渗出的泪，边解释着。
“上学？她也配？”
“小雨喜欢画画。可是，我实在是负担不起高额的学费。她只有一边上学，一边……”
“呵呵。你当初偷东西的本事呢？大姐换亲为了谁？二姐被抓的时候，你在哪里？我和娘冬天没饭吃的时候，你在哪里？娘死的时候，你又在哪里？”郭国的情绪已近失控，他愤怒地抓住郭诚的衣襟。那些话，就像是刀子，一点一点地刺向郭诚。
一瞬间，抑郁和伤恸的冲击，冲垮了郭诚男人的尊严，再也无法忍住，眼泪山呼海啸般夺眶而出。他一把推开郭国，快步跑到角落里，放声大哭起来。
“别说了，别说了。”郭诚像一个街边的流浪汉一样，捂着蓬乱的头发、哽咽、抽泣、大哭。郭国在一边冷冷地看着，压抑了近三十年的怒气，一下子释放了出来。他甚至在满意地笑。
“四叔，爹不是这样的人。”郭雨再也听不下去了，推门进来。郭国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点上一根烟，开始默默地抽。
郭雨走到墙角，准备扶起郭诚。可是，郭诚却举起一只起手，把郭雨挡了回去。“别管我，让他说。他就是再怎么说，我也还不起欠家里人的债。”
“你说得对。你还不起，这辈子你永远欠我们的，下辈子也别想解脱！”郭国猛得把烟头往墙角一丢。明灭燃烧的烟头在墙角被弹回，掉到了郭诚面前。
“四叔，我爹不管以前做错了什么，可他现在已经改了。他不求你原谅。你别再说了！”郭雨用力得把郭诚拽起，拍打着身上的泥土。
“改？改了还会让你去做舞女？笑话！”
“我不是你说的那样！”郭雨也开始大声争辩。
“恶心！”郭国穿好鞋子，站了起来。“真后悔，早知道这样，就让那个老头把你带走！”
“老四，你就说我吧，别说小雨了。她也是无奈。”郭诚已经老泪纵横。他佝偻着腰，试图靠近郭国。
郭国蔑视般地笑了一下，端起身边的粥，猛地摔在了地上。乌黑的粥米，随着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四溅开来。在碗的底部，黑黑的粥米覆盖下，郭国清晰地看见一只鸡腿卧在里面。
也许是由于火炉燃烧了一天，而不像平时那样半死不活地用湿煤封着，窗上的白霜竟然被郭国的怒气化尽了，现出了玻璃的晶莹与透明。火苗贪婪地舔着炉子的膛壁，仿佛使出浑身解数，直到燃烧殆尽。
空中突然出现了一只飞蛾，猛得向火扑去，它在火中轻轻地扇动几下翅膀，没有一点对生的留恋。郭国突然觉得，飞蛾的丑陋，只是外表，它是这个世界上最美的动物。
油亮的大公鸡站在外面的窗台上，紧一下，慢一下地啄着玻璃窗。伴着“叮，叮”的声音，火红的冠子有节奏地颤动着。渐渐地，室内的光线暗了下来。
郭雨的眼泪，也从明亮的眸子里溢了出来。郭国用力推开门，想要把自己溶在这黑色的海洋里。恍惚中，他又看见了苦儿抱着一只兔子向自己走来。而那只兔子，郭国看上去是那么的眼熟。
“好人，你们怎么了？”不知情的苦儿，一边抚摸着兔子，一边看着郭国。房间里不时传来郭雨的哭泣声，让苦儿忍不住想探头望一眼。
“没怎么。”郭国揉了揉眼角。当他抬头时，那只兔子也正看着自己。
郭国半蹲下身子，抚摸着苦儿的头。“苦儿，这兔子哪来的？”
“捡的。”苦儿天真地笑了一下，回头指了指门口。“就在刚才，我看见它蜷伏在路边，所以就把它捡回来了。等会，我要送给小雨姐姐。”
“呵呵。能把他送给我吗？”郭国继续抚摸着苦儿。
苦儿犹豫了一下，似乎是不舍得。片刻之后，他还是伸出手，把兔子放到了郭国的怀里。“你是好人。我想，你肯定会好好待它的。”
看着眼前天真无邪的苦儿，又看了看怀里这只无恶不作的魔鬼。郭国害怕承认自己伤害了无辜和善良。然而，他却毁掉了许多个无辜，伤害了许多个善良。事实无情得把他最后的遮羞布碾成了灰烬，露出了像魔鬼一样肮脏的灵魂。
郭国抱起兔子，也来不及多想，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把这只魔鬼带走，远离善良的苦儿。
“喂，你不守信用！”郭国找了一个台阶坐下，拈来一根草叶，放在自己的嘴里，反复地咀嚼着，随后吐了出来。
世界上有不计其数的男人和形形色色的女人，兔子唯独选择了郭国。孤独也许就像兔子身上雪白的毛儿，不知不觉中长出，数也数不清。
“兔子，别装哑巴！”他向一侧挪了挪身子，慌慌张张地看着四周。他用手托起兔子，用胳膊碰碰兔子的头，示意它说话。手掌肥大厚实，手背上有黑而粗的汗毛，旺盛而强壮，预示着顽强的生命力。
天空总是惊人的干燥和浑浊。郭国毫无征兆地流鼻血。鲜红的血，顺着下巴滴在兔子雪白的毛皮上，有着怵目惊心的骇人，让他想到了死亡。他掏出纸巾，擦拭那些汇成一团的鲜血。“为什么你只会把人拉到地狱，却不能给人们一丝怜悯？”
坑吭洼洼积水的小路上，行人稀少。有辆车子从化工厂里开出，四处都回荡着“轰隆”的机器声。这样的声音，在稠密的嘈杂声中，显得那么苍白和孱弱。
每一场大雨的到来，都是为了带走一个在人间堕落成魔鬼的天使。只是这样的天使，在它死亡的那一刻，才会伸出自己洁白的翅膀。
“你说够了没有？你忘记自己是什么东西了？”兔子突然仰起头，看着郭国。
空气里弥漫着阴霾的味道。郭国的心是永久闭合的，潮湿的，氤氲的，像是发酵的酒窖。“你说过，你不会对他下手的。”
“但是，你也说过，你会帮我找个替死鬼，可是人呢？你找的人呢？”兔子的质问让郭国无言以对。
“我说过，我会想办法的。我会遵守我的诺言。”郭国把兔子放在一边的台阶上。
“诺言？你连灵魂都可以出卖，还会遵守诺言吗？”所有的承诺，在被郭国出卖灵魂的那一刻就已经随之消失。空口白话，已成为郭国最好的逃避办法。他无法做出承诺，因为他已经不是一个人。
“你到底想怎么样？”郭国愤怒了。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魔鬼，只是人们不敢承认，亦或是想逃避。人们的暴虐、残忍、无知、嫉妒、贪婪，是难以想象的可怕。而我们要做的，是把这种魔鬼都激发出来。到时候，嘿嘿，这个世界就不再是你想象中的样子了。”兔子得意地笑着。
听着兔子心中的宏伟蓝图，郭国的心咯噔一下提到了嗓子口。此时，他才发现，自己不但是个魔鬼，还是个被利用的傀儡棋子。
“地魔兽也跟我说过同样的话，只是恰恰与你相反。”郭国突然想起了那个梦。地魔兽与兔子之间的争斗，然后离奇消失的情景。
“你说它？它是黑暗的叛徒。你不要听它胡说。它什么都给不了你。而我，可以满足你的欲望。人是贪婪的动物，难道你不想要更好的生活吗？”
郭国开始紧张，他生怕眼前的魔鬼会作出更可怕的事。“可你不能这么做。我不敢想象，这个社会会变成你设想的模样：人人自危，过着尔虞我诈的生活。”
“不是我，是我们。郭国，我们是什么？是见不得光的魔鬼。魔鬼不能有任何怜悯之心。我们的世界里没有光明，没有温暖，更没有未来。”
郭国曾经有美好的未来，只是他的懦弱和自闭，让他亲手把自己的未来一点一点地毁掉了。
“郭国，只要我们这么做下去，会有美好的未来等着我们。”兔子的话，正在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郭国的心理防线。
“未来？”郭国缓缓地低下了头。郭国的日子本来如程序般，一天一天，一条一条地延续着。按着原有的规则，顺着原有的步骤，懒散地淌着。他以前一直都崇尚这种平静的生活，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用这种方式打发时间。他甚至不止一次地憧憬过，他会有个温柔的妻子，有个聪明的孩子，有个温暖的家。可是，每当夜幕降临，黑暗触及他心底最脆弱的东西的时候，那些飘扬的灰尘会掩盖住向往的幸福，永远地尘封起来。兔子不经意的出现，就像是外表完美的病毒，让他所有的生活都完全瘫痪掉了。兔子身上带着来自地狱的血腥气味，吹进了郭国的世界，晕出一圈一圈的波纹，慢慢地散入每个角落。
兔子又跳到郭国的大腿上，悻悻地说着：“你的母亲，你的姐姐们，她们都是好人。可是，她们的结局呢？善良不一定会有好回报的。”
“可是，她们会有好的结果，至少她们死后不会像我们这样，永远生活在黑暗里。”
“嘿嘿，天堂？好人最后也会下地狱。但是，我们不一样。我们是魔鬼，地狱就是我们的乐土。我们希望把整个世界都变成地狱。”黑夜的气息，逐渐蔓延到了郭国的周围。斑驳的树影，映在他雪白的衬衣上，残留的淡淡香味，被压得无处可逃。
“你还在犹豫什么？你不忍心下手，我可以帮你杀死林笑。你痛恨你大哥，我也可以帮你解决。让我告诉你，什么才是一个真正的魔鬼。”
“不！他已经过得够惨了。让他死，没有任何意义。”
“你的心已经告诉我，你有多么痛恨他。何不给他一个痛快的了结，就像你大快朵颐那些灵肉一样。这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兔子的嘴里，传来“啧啧”的声音。杀人，在魔鬼眼里，是多么轻巧的事。
正在此时，一只黄狗吃了含有毒药的东西，从化工厂里跑了出来。剧烈的疼痛，使它狂吠着到处疯跑，形状极为恐怖。路边的人们如躲蛇蝎般退避着。黄狗终因体力不支，跌倒在地上。因疼痛和劳累，身体不停地抽搐着，嘴角渗着白白的泡沫，褐色的眼睛，泛着死亡的红光。
“看吧。这就是命。我们也无从选择，挣扎也是没有用的。”兔子也看到了这一幕，像是在给郭国现场说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