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国用冰冷的指尖,拭去眼角还有余温的泪。只听见他微弱的脉搏里,还缓缓地流淌着滚烫的血。他始终抱有一颗火热的心,去面对身边的每一个人。可是,得到的却是一张张比冬天的雪更寒冷的眼神。他们的脸上,写着高傲,怀里揣着自私,像一场从天而降的大雨,把他对你仅存的记忆淹没了。
黄狗依然在地上抽搐,从开始的剧烈,到缓慢的挣扎。过路的人们,依旧用冷漠的眼神扫视了一下,然后匆匆离去。郭国讨厌这样假惺惺的面具,是因为那背后的眼神里,充满了对自我利益的渴求。
“别傻了。他们不会救它。一只狗,在人们眼里是多么微不足道,小到连伸手抚摸的意愿都没有。在我们眼里,人就跟狗一样。”兔子滔滔不绝地说着,简直有点忘乎所以。
“这就是所谓的平等吗?”郭国没有理解兔子的话。
“啧啧,不是平等,是一样的卑微。当人们饿了的时候,可以去拿狗果腹。狗同样如此,它会吃比它更弱小的动物。”
郭国继续看着抽搐的黄狗,用自己苍白的语言争辩着。“这不叫卑微,这是本能。”
“啧啧,人们不会考虑狗的感受。狗也不会考虑弱小生命的感受。人心是自私的,我们何尝不是?”
就在离郭国十几米远的路中央,黄狗像是失去重力一样,停止了挣扎。整张没有表情的脸,趴倒在冰冷的路面上,无法动弹。
“啧啧,看吧,一切都结束了。死亡过后,是没有痛苦的。”
天上又开始落雨,夹带着珍珠般的冰雹,并不寒冷,至少郭国没有感觉到。他冷眼蜷缩在角落中,看着季节的潮湿。外面的天空,犹如一个记忆之城。南方的城市总是跟雨有关,无论在哪个季节。错觉的后果,当然是错误。当错觉的萌芽得到润洗,真无法去控制它的生长。不知道错觉是什么时候闯进心扉的,似乎这一切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郭国,记住我的话。呵呵,魔鬼。”兔子消失了,来得毫无征兆,走得没有生息。只把郭国一个人留在凉风中。
夜漫过路灯的警戒线,去扑灭群星。风跟踪而来,震动了一片杨树,发出潮水般的喧响。儿时的回忆,翻天覆得汹涌而来。在这个寂静的夜里,如海啸奔腾,逶迤着一颗不断膨胀的心,和一道不快乐的影子。
刮风了,刮得昏天黑地。上学的路上,郭国逆着风,睁不开眼,迈不开腿;放学时,顺风的推力,却使他收不住脚。如果没有肩上那沉甸甸的大书包,郭国就可以做空中飞人了。
雪终于悄悄地开始消融。上课间操时,日头底下感到了些许的燥热。天又嫩又蓝,风又轻又柔,可看看操场上的树,依然不动声色。
“春天是什么时候来的?”每年都想拉住它那梦幻般飘忽的霓裳。有时,明明看见把它抓在自己的手中,刚要在阳光下展开这绚烂的霓虹,却发现依然是两手空空。但是,郭国知道,它就藏在那树后,尤其是门前那丛柳树。如果不是母亲死活把他拖回家去,那几日,他就要守着柳条过夜。郭国知道,春天就要在这儿发表它绿色的宣言了。今夜,在依依不舍地回家前,他还仔细地看了看柳条,没发现什么异常。
早晨,郭国懒洋洋地背着书包上学,刚推开那七扭八歪,无病呻吟的木板门,就怵在了门口。门前那丛柳条,笼上了一层鹅黄嫩绿的烟雾。揉揉眼,那团绿色的烟雾,在晓风中飘飘忽忽。
“娘,柳条青了!柳条青了!”郭国狂喊着。
“还嚼什么舌根子?还不快去上学,一会就迟到了!”对屋里传出的娘的呵斥,郭国充耳不闻。他知道娘是好意,也怨不得娘。
春天真的来了,就在他睡着的时候!眼泪一滴滴地淌在前襟上、手背上。就是昨晚他守在树下,难保不一时迷糊,也说不定就碰见春天的面了。它不愿意让人看见,它是怎样轻舒慧腕,染绿枝条。也许是怕羞吧?哪怕是对着孩子,露出一样明亮的眼睛。
一路上,他就这样颠三倒四地想着。风儿吹在脸上,真是暖和啊!穿过田野那条弯弯曲曲的小路,踏上去竟然有着酥软的感觉。猛抬头,天边的林子也绿蒙蒙的了。到了学校,也感到了什么叫鸟鹊喧噪。
这往后儿,郭国竟能在晨光曦微中醒来,实际上还没睁开眼,他就听到了朦胧的鸟语:“叽--叽--叽--”闪着光,透着亮,隔着门窗,就像笼着云雾,透着神秘。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拔掉门闩,春色就潮水般涌了进来。
春天不是看见的,听见的,而是感觉到的。用心,不染尘埃,不掺杂质的心;用张开的毛孔,全身的每一个毛孔,感受它清凉的,湿润的,染着露水、青草、桃花儿的,微熏的气息。沾在柔顺的头发上,嫩滑的脸颊上,粗糙的校服上。春天在孩子的眼睛里,漾着绿水的波光。漾得人心痒痒的,以至于坐在教室里,心都慌慌的。多好的阳光,多绿的树!映上晴窗的,带露的桃花儿。花丛中,飞鸣的鸟雀;鸟声中,飘逸的花儿香--早已让郭国魂不守舍。老师仍在黑板前絮絮叨叨。朦胧中,教室里木质的黑板、讲台、书桌、板凳,一瞬间都发了芽,吐了绿,开了花!
乐极生悲,万事难料。没料到,冬天杀了个回马枪,雪又纷纷扬扬。不同的是,雪再也存不住了,到处都是湿漉漉的。毕竟是春雪呀!绯红的桃花,覆了厚厚的春雪。一整天,郭国都在校园里游荡,光着头,赤着手,任雨雪霏霏。
不知为什么?多年以后,一想到春天那混着花香的绵绵的春雪,雪中袅着忧伤的冷艳的桃花,就令郭国粗糙麻木的心,温柔细腻起来,软成一江春水,视野一时变得苍茫。可是,今年的冬天,却异常寒冷,冷在郭国心里。对于眼前的这一切,逃避是郭国最好的选择。
郭国就这样走着,没有他人陪伴,只有一团团的夜袭来。灯光依旧昏黄,不知名的小虫,围着路灯乱舞。他们看来是如此忙碌,却又似乎是简单的忙碌,带着纯粹的目的。
黄色的光芒,好像水纹一般向外扩散,撞击着坚硬的地面。郭国踩着黄色的地面前进,发出细碎的声响。这声响,从细到大,最后大地响彻了整条街区。整座城市都在屏住呼吸,倾听这带着生气的声响。风空空得在他耳边荡开,郭国浑身不由得一阵颤栗。他停步,抖了抖身子。昏黄的路灯,显得更加幽暗。郭国依然静静地前行,把斑马线抛在了身后,直至听到了脚下传来的流水叮咚声。听见流水在哗哗作响,一点一点远去,就像时间,把生命从他身体里一点一点地剥离。突然间,郭国想投身黑暗的怀抱。然而,他瞥见了自己的影子。他在黑暗里悲伤地看着,如此柔软的悲伤,袭倒了他。
眼泪无可抑制地涌出,但郭国没有泣出声来。他用力地昂头,仰望属于自己的天空。瞬间,一颗星闯入了他的眼帘,愈来愈亮,照亮了他的天空。郭国庆幸自己不是幻觉。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静静地看天空了。风吹干了他的最后一滴眼泪,对着脚边可以同生共死的影子,伸出了双手,“我们回家吧。”
坐上公交,移向越来越偏僻的北方。挤上来的人越来越多。满是尘埃的空气,钻进郭国的鼻孔,一种窒息的感觉。但是,他不久又不得不放弃这一念头。为了不知所以的生命,他仍旧需要在尘埃的间隙里,吸取稀少而宝贵的氧气。
蛮夷得让人感到恶心的嘈杂声,充斥着耳朵。肥硕的,各色人的屁股,和他亲密接触。而郭国又不能抗议--在严重超载的公交车里,能够卑微地站着,就已经非常幸运了。这个社会好像到处都充满了人,车流滚滚,人来人往。人们就好像是被埋葬在钢铁坟墓里的沙丁鱼罐头,没有目的,没有追求地忙碌。郭国庆幸没有变成其中之一。要变,也会变成众多罐头里变质的那一个。他甚至有些骄傲。空空的皮囊里,掩藏的,是一颗黑暗的心,一种优越感油然而生。他开始喜欢上了这种感觉。
那些化着妖艳彩妆的皮囊,吊着或性感,或清纯衣物的女郎,傍着或老或少的男人,满是虚荣和正气的表情,眼睛却偷偷地四处寻找更帅的猎物,或证实自己是否吸引了更多人的眼球,而她们的确也做到了。至少郭国看了过去,涂着睫毛膏的双眼皮的眼睛。可是,白色的眼球,只是一种没有生气的惨白。肮脏的小孩,穿着肮脏的衣服,本应粉嫩的皮肤,成了黑与更黑的涂板。本应嫩嫩的脸上,却有着酷酷的冷漠与不屑。而那些女人,应该摆在玩具店的角落里,做陈仓多日的过时娃娃。而今天,她们的确出现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虽然内心异常得丑恶,但是,与那些有着肮脏外表的人相比,能有一个干净的地方呼吸是最该做的事。
黑夜快要完结了。仿佛是一首即将写完的诗。那些忧伤的词汇,由苍白变得清晰。白纸、黑字,鲜明的对比,将眼睛刺得生疼。是时候了,该结束了。夜风吹来,把生灵冻得不住地哆嗦。这冷冷的天空下,有一只孤单的灵魂和这夜一样,走得越久,便越发觉得,这空气里的新鲜味儿像是被月光滤过似的,吸进肺腑里,便弥漫全身,一下舒服到了心坎上。
像诗人的抑郁,散落在寂静的夜空下。路灯指向每一个角落。角落里却没有歌声,更不曾看见过喜悦。时不时有些零碎的纸片,在夜色中寂寞地舞蹈。翻飞的身影,无法勾引起寂寞路人迸发热情。纸片旋即离去,追逐泛黄的天空下,夜风的脚步。
天空朦胧上一片灰色的阴影。万家灯火的繁华都市,便忽然间亮了起来。星星点点的多彩灯光,如同深遂夜空里的满天星斗,又像孩子那天真般的眼睛,一眨一眨的,释放着童真的光芒。街道两旁的路面上,被透红的路灯,照得散发出橘黄色的光影。路边的各种小店里,灯火透明,毫无逊色,似乎在向行路人暗示着什么。如潮流的下班的人们,如同被放生的一群蚂蚁一般,横穿于大街小巷的每一个角落。干裂的冬风,吹痛了行人的眼睛,使他们裹紧了大衣,匆忙地行驶在回家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