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狗低鸣般地呜咽着,眼神中的哀怨,让郭国有些同情。“老头的尸体呢?”
主任不知为何瞪了郭国一眼。“可能火化了。我哪知道在哪里?我又不是他儿子。这年头,亲儿子都不管,我哪有闲功夫问这个。”
“这狗既然没有管的了,那我就要了。”郭国用力地摆了摆黄狗的头。黄狗也似乎明白了郭国的用意,紧紧地贴在郭国的脚边。
主任并没有抬头,用他一贯的大嗓门说着,“随便你。你可是真有闲心。别忘了明天来上班。”
郭国轻轻地“哦”了一声。这只没有主人的黄狗,成了郭国的宠物。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领养它。是出于同情,还是孤单?更多的应该是一种经得起富贵、经得起风浪、却打不赢时间的虚空。这一点,不是什么人都能做到的。
窗外淡紫色的天空即将发亮,黑夜也即将过去。风吹草动间,晨曦覆盖了这个潮湿的城市。窗外的树枝胡乱地摇摆着,像喝醉了酒的流浪汉。
平安医院的手术室里,黑压压的一群人,来回地忙碌着。
“快,把血止住!”一个威严的声音命令到。
“家属不能进来!我们在抢救。”一个柔软而严肃的声音传来。
一个面色憔悴,但依然俊朗的年轻人,痛苦地双手抱头,像一只在陷阱里苦苦挣扎,而又得不到救援的困兽。
同样是那个威严的声音,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的妥协,坚决而冷然。“你这是在耽误我们抢救。快让他出去!”
年轻的男子蓦然抬头,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但更多的是层层恐惧。那恐惧像长着翅膀的虫子,在这个年轻人面前“嗡嗡”地飞来飞去,让他有种穷途末路的迷茫和惆怅。
除了心脏监护器“滴滴”的机械声,抢救室是可怕的沉寂。那种沉寂,是灾难过后的一种颓败的恐怖和萧条。忽然,一阵奇怪的阴风吹开了玻璃门。冷风像子弹一样,“嗖嗖”地射进来。桌子上的一沓止血布,如同一个个白色的幽灵,跳着华尔兹向地面迅速地坠去。窗外是一股朦胧的青黑色,如同一幅丹青水墨画。而那种黑色,也隐隐地露出一丝晦暗的,阴霾的气息。
年轻的男子摇摇头,话里隐藏着某种苦涩。他对着所有的人,默默地鞠躬,像一台被操纵的机器。凌乱无助的眼神,憔悴倦怠的面容,足以凸显他的无奈和沧桑。
“您一定要救活他。”长长的哭泣声,在阴暗的走廊里久久地回荡。细微的尘埃,扑簌簌地落着。又是一阵阴风,几乎所有的人都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
钟楼的大钟响了五下,已经是凌晨了。天要亮了。可是,依旧是很冷的。
灯火通明的手术室里,传来了无可奈何的叹息声。间或还能听到些许玻璃器皿、手术器械碰撞的混杂声。
天快亮了,只是夜依旧很黑,很冷。
有人说,软弱的人都在黎明前的寒冷中死去,黑色会将死去的灵魂掩埋,也许真是这样。
年轻的男子徘徊在灯光昏暗的走廊里,冷冷清清的,唯有时长时短的影子伴随着。不时,还有一些病房里传出的急促的咳嗽声。
“家属,病人家属。”一个清脆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年轻的男子回过头,也许是刺眼的灯光刺痛了双眼,他下意识得用双手遮住了双眼。
护士摘下白色口罩,露出一张清秀可人的脸,“很遗憾,病人没救了。”
年经男子缓缓低下头,许久才张开口,“知道了。”
“去跟我办一下手续吧。”护士从手中厚厚的一沓记录里翻找着。
“苏星。”郭国的背影,渐渐从走廊的一头划过。在走廊的尽头,他看到了这个熟悉的年轻人。
年轻男子强挤出一丝笑容。
郭国瞟了一眼护士手中的单据,随即拍了拍年轻男子的肩膀。“先不看这个了。”他说完,对着护士摆了摆手。“你先去休息吧。一会儿,我带他去交费。”
年轻男子习惯性点起一支烟,说不上喜欢,谈不上讨厌。习惯了的东西,一旦失去依傍,所衍生出的恐慌与无措,总在心底划上一道细微的伤痕。“最近怎么样?”
“大学一别,已经七年了。光阴荏苒啊!上次得到你的消息,还是你要结婚的时候。”郭国拉着苏星的手,坐到走廊的长椅上。
“命运就是这么喜欢捉弄人。没想到,这次见面竟是在医院里。”
“全班四十个同学,你是唯一一个转行的。以你的才华,不做医生真是可惜了。”郭国不自觉得用并不修长的手指,掐出一根烟,在看着火焰舞动时点上,无意识得开始用稍显麻木的大脑,回想着过去。
一团从苏星口中喷出的烟雾,浓郁得不可理喻,开始有点呛人,然后飘散得无影无踪,淡得一点痕迹都觅不到,只有燃尽的烟蒂,证明它确实存在过,曾炽热地燃烧过。“做了医生,又能怎样?看着生命的逝去,而你却无能为力。这种痛苦,是我不想要的?”
郭国想不出其他的词来安慰苏星,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句节哀顺便的话。
“他不是我的亲人,只是一个孤苦无依,生活在敬老院里的老人。”
郭国有些惊讶地问着,“你去敬老院工作了?”
苏星淡漠地点了点头,说道:“那年之后,我辞去了年薪二十万元的工作,告别了这个抹不去伤痛的城市,开始了漂泊的旅程。或许居无定所的生活,能够埋没一段残败的记忆,整整一年,我一直在流浪。在不同的城市,出没在各式各样的酒吧、KTV,过着****放纵的生活。有时候,自己一个人一个包厢,唱歌唱到声嘶力竭,天昏地暗。其实,我并不是那种眷念红尘的世俗之人,灵魂深处的欲望并不强烈。名与利,在我的眼中也只不过是过眼烟云。但是,长时间的颓废,让我在泛滥的潮水里溃烂,无法自救。”
郭国默默地抽了口烟,继续听苏星说着,“在我最寂寞的时候,偶尔打开记忆的心门,还是会想起那些沉重的故事,虽然它们应该早已零落成碎片。于是,我又回到了这个城市,我想不出还能干什么。”
“所以,你选择了去陪伴那些老人?”
苏星沉默了一下,狠狠地熄灭烟头。“从南到北,再从北到南地漂泊。长时间的流浪,我的身上已经没有故乡的气息了。每天,我都会看着夜色里的霓虹和车流,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以前,我是不怎么抽烟的。烟草的辛辣,会把我的喉咙堵塞得难受。漂泊之后,我除了学会了抽烟,还会频繁地喝酒。酒是个可以麻痹疼痛的好东西。醉了之后,可以在梦里邂逅到一些与自己灵魂相似的人。很多时候,我会躺在阳台上的长椅上,不知觉地睡着。南方的冬天很阴冷很阴冷,我裹着厚厚的羽绒服,还是能够感觉到刺骨的寒风。但是,我没有选择,因为卧室的床和客厅的沙发,会让我整夜失眠。”
郭国也把快燃尽的烟熄灭,仰望着天花板。“烟虽然是一剂药,却止不住孤独的伤口。”
“我的爱情是一场劫难。相爱多年的女友,在一次车祸中丧生。事发时,离我结婚只剩三天。记得那天在医院,我轻抚着她的惨白的脸庞,感觉整个世界一片漆黑。新买的公寓里,到处贴着血一样的红色大喜字。偌大的床上,是放得平整、纯白色的漂亮婚纱。我恍惚得从客厅走到卧室,再从卧室走到厨房,到处是她的身影。打开冰箱,里面是她给我买的鸡蛋和水果。在那段时间里,我穿着脏习习衬衫,没有心情整理头发,颓废得几乎不堪一击。”隐约中,苏星又看见那辆轿车像一个怪物一样向他疾驰而来,张开的大嘴,就那样把他无情地吞下。他想躲,却觉得双脚被捆绑了,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我一直以为,我是最惨的。没想到……”郭国想要继续抽烟的时候,被苏星阻拦了。“你说的,烟虽然是一剂药,可是止不住孤独的伤口,所以你也不要再抽了。老同学见面有很多话要说,可是今天我还有很多事要做。这么长时间了,这些话一直都憋在心里。谢谢你能听我说完这些。”苏星说完,朝值班室走去。
看着苏星远去的背影,郭国的内心有一股止不住的酸楚涌来。他感觉到处是无处可逃的寒冷。家是狼狈的,他不想回去,直到这个城市的灯火黯淡。他试图忘记那些悲伤,可是他做不到。在这个城市的每一个角落,他的每一次呼吸,都会带来伤痛。生命是一场幻觉,疼痛是自己造的孽,而悲怜是别人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