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学期，各班班主任做了一次大调整，我被安排到8班。
来到8班的第二天，就来了全班大摸底。结果，63名同学考出来的成绩都还可以，但是，坐第五排那个戴眼镜的矮个男生，数学只考了50分。这个成绩，不用说进8班，就连普通班也进不了。
下了课，我们8班的几个科任老师在一起聊这个差生。
语文老师说，要是我的语文课，他只考这点分，我早就请他“二山”了。
我一时听不清“二山”什么意思？再仔细一想：两个山加一起不是“出”吗？就是走人的意思。到底是语文老师会说隐语。
英语老师不用汉语说，她说英语：“go or come out”说得比语文老师婉转些，但意思一样，同样说不会要这个差生。
我知道，这件事，任课老师们都在看我的态度，我是班主任嘛。琢磨再三，决定先找这个学生谈一次话。
下午没课，我让班长将那个矮个子男生叫到办公室，将那张可怜的试卷往他跟前推推。
我还没开口，他捧了捧小眼镜倒先说话了：“我的数学没考好老师。”
他一上来就和盘托出，承认自己没考好，倒弄得我一时无言以对，我也下意识地也捧了捧眼镜，刚要说话，他又开口了：“老师，你说我能留在8班吗？”
这话本来应该我问他的，他倒先问起我来了。我马上反问他一句：“你说呢？”
他不说。
我又问：“150分的数学试卷，你只考50分，能说说原因吗？”
他一听，转过脸，不对我看，似乎一点原因也没有。
我又问：“这是你的实际成绩吗？”
“老师，难道你不相信吗？”
我一听，心里有些毛，这孩子真不会说话，我问你话，你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再反问我。这种句式不能随便用，这个时候，这种场合，用反诘句就非常生硬，而且不礼貌。心里毛归毛，说话声还是没急：“我不怎么相信。编班考，你的数学只考这点分的话，肯定进不来8班的。编班考，你考多少？”
“一般般。”他说着，又转过脸去。
我怕再这样问下去，会伤了他的自尊心，就说：“要是我给你时间，有信心吗？”
“试试。”
就试试？也太没上进心了！我一想又说：“这样吧，你下午把家长叫来好吗？我们好好谈谈，共同巩固你在8班的基础。”
我说过好一会，不听他回我话，而且把脸一直转到窗口那边去。
我对他看看，他反咬着下嘴唇，两片小镜片后边，渐渐地润出晶莹的泪珠。
我一时有点慌，我也没说什么强烈的话呀？他咋哭了？一个男孩这么脆弱吗？眼泪是女人的武器，他也会来这一手？进8班多么不容易！多少同学想进进不来哩，你进了8班咋这个态度？我给你时间，已经够人道了，人家还打算让你“二山”哩，你咋不领情？
我们相持了一会，为了结束这种尴尬局面，我轻轻地说：“说说你的想法好吗？”
“没有老师。”
“那你刚才为什么伤心了？”
他不说话，刚刚转过来的脸，又转朝墙：“没有。”嘴里说没有，眼睛里又润出泪来。
我觉得他是一个古怪而又可爱的小男孩，既然他在我跟前这么不自然，早点解放他算了。说：“那好吧，过三个星期我再找你好吗？”
他走了。
他走出办公室，我才想起来：“——哎！你叫什么名字？”
“齐心。试卷上有。”
我回头看看试卷，哦，齐心。我准备20天后，再看看这个齐心到底有没有起色。
每天下午第三节课后，我把他叫到办公室，把当天作业本上的错题，列出来让他重做。一开始，他好像认为这是一种惩罚，并不好好配合，会做的题，也写得七歪八扭。一个星期下来，他发现我真的想帮助他，肯听我的话，写的字也正规些。星期天我也不让他闲着，我的宿舍楼就在教学楼后边不远，干脆把他叫到我家里去做题。我爱人看这孩子挺可爱，就主动留他吃饭。时间一长，他跟我们慢慢地没有了排斥感。我家没孩子，爱人就把他当成自己孩子一样，带他去买衣买鞋，有时还给他一点零花钱什么的。
三个星期后的一次月考。
这次数学试卷是我亲自出的，难度不亚于市里统考。两张大大的A4纸，正反两面都是题，满分150分，另加两道北京海淀中学试卷上的A题。所谓A题，就是难度相对较大的题，这种题，一般只试试班上数学尖子，一般同学很难做出来的。
90分钟一到，齐心主动放下试卷，跟着同学们一起走出教室。
我一边收试卷，一边看。看看齐心的试卷全做满了——他也能全做满了！？对不对呀到底？我连忙将他试卷的前几道大题跟别的试卷对了对，嗬！前几道题竟然全对了！我有些不相信，抱着试卷赶快来到办公室，有些迫不及待地抽出齐心的试卷先改。没想到，红勾勾一直打到最后，连附加题也做对了——我的天！这是真的吗？我有些不敢相信，怕是自己改错了，戴上眼镜，再改，改来改去，没找到他卷子上一点错，连附加题，给他打了170分！全班最高分！我非常激动，忙叫人把齐心找来。
他看我满面春风的样子，问：“老师，找我有事吗？”
“有！太有了！”我放好他的试卷，“看看你这试卷！”
他望着我的脸：“怎么老师？又错了么？”
“没！没！” 一连说了两没，才问他，“这都是你做的吗？”
我情绪激动，说这话时，并没在意哪儿不对。他一听，脸就红了，轻轻地又用一个反问句：“老师，不是你亲自监考的吗？”
我忙解释：“不不不！我不是说你作弊，我是问，卷子完全是你自己做的吗？”
“老师，不还是怀疑我作弊吗？”
“不不不！我看了你的卷子，只是有点吃惊，你竟然全做对了！我真喜欢你！”我好像有点语无伦次，伸出手：“谢谢你齐心！”
他的手被我一下抓住了过来，有点不自然，小小的手，在我手心里只是扭动，想要逃去。不知为什么，我一时不想让他逃。
他的手被我抓了一会，慢慢地眼泪就出来了，轻轻地说：“老师，谢谢您！”
听得出，他说的不你，而是您！
第二天，我发现办公室桌上有一封信，信封上写着：“周青老师亲阅”。
什么信？还要我亲阅？我连忙打开信来看。
周老师您好！
首先向老师检讨，我欺骗了你！上次数学试卷上50分，是我故意而为。老师，你一定要问我为什么这么做是吗？我全告诉您——我是一名从灾区投亲到新疆来的学生。
那是个多么可怕日子呀！巨大的泥石流从山上冲下来，眼一眨的工夫，房子全没了！爸爸妈妈拼命托起我！而他们？？？？？？我总不能相信，他们就这样永远离开我了！平时，我爸最疼我，他的形像日夜在我的眼前……这次重新编班，我们8班来了三个男老师，都跟我爸爸年龄差不多，我暗暗想选择一个心中的爸爸，可我又不知道哪个老师爱我。这次，当我50分的试卷交上去时，三个老师三种不同的反映，语文老师，不以为然，英语老师，明显疏远我。只有你没有放弃我，不厌其烦地给我补课，星期天，还把我带到家里去，师母给我做饭、买衣服。
老师，不知是天缘还是人缘？你一到我们8班，我第一眼看到你，就像看到我爸似的，在我心底里马上形成了爸爸的概念。哎！也许这是我想爸想的，你咋可能做我的爸爸呢？老师，无论您愿不愿意我喊你爸爸，您的人格，您的真诚，已经给了我生活的信心和勇气——谢谢您爸爸！
请保守信的秘密！拉勾！
骗过你的学生：齐 心
我看完这封不寻常的信，眼睛湿湿的，马上让同学把齐心叫来。
他进了办公室，一眼看到桌上那封打开的信，似乎已经知道我叫他做什么了。看看我沉沉的脸，有些不知所措起来，两手慌乱地摸着衣角，轻轻地说：“老师，把信还给我好吗？”
我心里猛一酸，抬起泪眼，望着他可爱的脸，轻轻地问道：“你叫我老师吗？”
他一听，马上往前走一步：“爸爸！”
“孩子！……”我一把紧紧地抱住他，揉着他那单单的后背。眼泪一滴一滴地往他小衬衫上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