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味相投——我和《宋飞》没必要说的故事
电影看得越多,越觉得电视剧好看。我最喜欢的电视剧是《宋飞》,因为它很搞笑,而且在国内,看过的人很少,适合用来自我标榜。《宋飞》从1990年开播,一共有九季。我可以用整整一页纸来介绍它的收视率有多高,得了多少无意义的奖,受到什么样的吹捧,不就是翻译下英文嘛。但我不会这么做,这些头衔的目的就是强迫你去喜欢它,一旦你看了两集不知所云,它还会让你觉得自己是个白痴。此外,这也不符合《宋飞》的风格,它很不同寻常,就像中国的禅宗大师,如果禅宗大师对抱着海绵宝宝的你说“放下”,你应该意识到这绝非把海绵宝宝放到地上那么简单。同理,如果是宋飞或乔治让你“放下”,那就是把海绵宝宝放到地上的意思。
在美国,《宋飞》经常被用来跟《老友记》比较,可能因为它们都是90年代最红的肥皂剧。在中国,很少有人这么做,因为没有人听说过《宋飞》。它在中国的遇冷,有很多显而易见的原因,比如播出时间不凑巧,没赶上中国的美剧热。它的许多笑话外国人也很难听懂,必须得是对美国文化有深刻见解的人才能品得出味道,于是越发适合自我标榜——我对美国的了解是深入骨髓的,因为我看过《周六夜现场》。《宋飞》的价值观也很难为国人所接受,它的虚无主义和犬乳(儒)主义太奢侈——其实我也不知道犬乳(儒)主义是怎么回事,如果你看过以后才发现那根本不是犬乳(儒)主义,请别见怪,我就是想用用这个平常没机会用的词儿,增加一点文化和挑逗的感觉。
先给《老友记》的粉丝道个歉,因为接下来的文字有可能会伤害到你们的感情(哈哈)——在两部最受欢迎电视剧的论战中,有种陈词滥调的观点是“大众爱老友,智者爱宋飞”。所以你除了知道《宋飞》的粉丝有点不要脸以外,对该剧的标榜功能也应该更有信心了。
《宋飞》是一部什么样的剧呢——这种自问自答的方式略二了一点,不过我有精神分裂,这是文艺青年最渴望得的两大疾病之一,他们觉得“精分”很酷。另一种是梅毒,很多伟大的艺术家都得过。总之,请见谅。让我再重问一遍:
《宋飞》是一部什么样的剧呢?
剧中角色给出的答案是:这是一部没有故事的电视剧,原文是“a show about nothing”。是由我最喜欢的乔治·克斯坦萨说出来的。起因是NBC请宋飞写一部情景喜剧,暂时没有工作的乔治也参与了进来,贡献了“无故事”的点子。他说:“所有人都在讲故事,我们什么也不讲。”不久以后,宋飞和乔治去了NBC,跟局领导有了如下的对话。
领导:“把具体的故事跟我说说吧。”
乔治:“没有故事。”
领导:“没有故事?”
乔治得意地点头,就像爱迪生刚刚发明了电话。
领导:“那这个剧都说了些什么?”
乔治:“你今天都干了啥?”
领导:“我起床,然后来公司上班。”
乔治:“行了,这个就可以拍成一部剧。”
领导:“这怎么可能是一部剧?”
宋飞:“也许在你上班的路上发生了一些事情……”
乔治:“不!不!不!什么都没有发生!”
《宋飞》的主要编剧有两位,一位是杰瑞·宋飞,一位是拉里·大卫,我不知道最初提出“nothing”的是哪一位,但宋飞在坚持“无故事”方面要比拉里更称职,因为他在片中出演自己。在前几季的开头、中段和结尾,都会加入一段由他表演的脱口秀,关注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琐事,比如“为什么中国人要用筷子而不是勺叉吃饭”、“为什么我们需要乐队指挥”、“为什么买西装时会赠送一个备用纽扣”。千万别以为他是从平凡事中看出大道理的哲人,他的大多数笑话既不会让你知道更多,也不会让你思考更多,几乎可算是无聊和无知的。宋飞会变成这个德行,前提是他没有真正的难题需要解决。中国人更穷一些,人越穷就越实在,但是随着祖国越来越富强,有闲钱的city boy变多,可能宋飞也会变多。
拉里·大卫的化身是乔治,这个角色交给了杰森·亚历山大。杰森·亚历山大曾经客串《老友记》中要自杀的供应商,一个卑微的矮胖子,在好心的菲比的劝说下活了下来。拉里·大卫是伍迪·艾伦的《怎样都行》的男主角,一个愤世嫉俗的高老头。希望这能帮你记起他们的样子,记不起也无所谓,反正他们的脸也没什么收藏价值。拉里·大卫极为抵触社交生活,厌恶繁文缛节,“指出了人类的虚伪”——引号里的说法听起来更有档次,适合那些其实是智障的人装智者。
我觉得,用批判或反讽这样装模作样的词儿形容《宋飞》实在不合适。两位编剧所表现出来的状态是天性使然,一个是漠不关心,一个是充满敌意。乔治因为不具备融入人群的能力才充满敌意,敌意驱使之下的喋喋不休只能算作抱怨。在很多集中我们都可以看到他依靠短暂的良好表现,用合乎社交礼仪的方式获得认可,他不但不觉得有失尊严,反而很享受,但总是无法坚持到底。所以,如果拉里·大卫是像伍迪·艾伦一样自我嫌弃的人,我一点也不会觉得奇怪。
相比之下,我对乔治更有共鸣,我们都一样很难在公共场合顺利排尿,这是一种很微妙的心理。不了解的人可能以为这是对生殖器不自信,但其实我的鸡鸡已经长到必须脱下裤子才能整个掏出来。不过,我的梦想则是成为宋飞那样的人。
事实上,除去一两分钟的脱口秀,两位编剧并没有按照剧中乔治所说的“无故事”原则写剧本。也许跟情节剧比起来,它的故事是太过简单了,但跟同类的相比却不见得有多寡淡。就我仅有的一点点美剧经验来说,无事生非是肥皂剧的共同特点,《宋飞》并不特殊。所以“nothing”所形容的并非故事或主题,而是一种态度——剧中人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不追求,从他们身上你看不到一点美好的品德,也没有让人感动的真情流露。即使他们偶尔想做点好事,最后也都会以悲剧收场。他们就像孩子,但是只有幼稚和任性,没有天真与可爱。他们所做的一切都处于文明的对立面,正常人像许三多一样渴望有意义的人生,他们则是嘲笑许三多的虚无主义者。
是的,“nothing”最准确的翻译应该是虚无,《宋飞》就是一场虚无主义者的狂欢节,如同伯格曼与伍迪·艾伦的后代,只不过多了一点犬乳(儒)的味道,也就是狗奶味儿。宋飞是《宋飞》的核心,其他三位主角包括他的高中同学乔治、邻居克莱默和前女友伊莲,他们让规矩与公义失效,让世界陷入一片混乱。随便挑出一集,都能看到这样的故事。
先说宋飞,有一次他要帮乔治买黑麦面包,不巧最后一个被一位老太太买走了,于是宋飞对她说:“我的朋友的幸福就指望它了。”在影视剧和理想国中,老太太唯一正确的做法就是把面包让给宋飞,再说两句感人肺腑的暖话。但这是独一无二的肥皂剧,她的回答变成了:“我很抱歉,但你应该早点来。”不过不用担心,宋飞用武力抢走了面包,把它及时交给乔治。可惜因为其他意外,面包也没能帮助乔治赚来哪怕一集的美好结局。
无论如何,宋飞能为了乔治,做出抢老太太的面包这种伤天害理的事,至少说明他们的友谊不浅吧。如果编剧愿意,大可从中挖掘出一些积极的、人性的、同性的东西,但他们只是奶味相投,对彼此的困境冷眼旁观,有时还幸灾乐祸。最后一季的倒数第二集,飞机出现故障,即将坠毁,这又是一个很典型的俗套,用死亡迫使某人说出心里话,无非是表白、忏悔或“出柜”。于是乔治对宋飞说:“我在比赛中作弊了。”这里的比赛,指的是主角们打的一个赌:看谁能坚持最长时间不自慰。其他三人自慰后主动认输,只有乔治靠说谎赢了比赛。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在应该说点什么让人记住自己的时候,他所能想到的竟然是一次自慰竞赛。
很难相信情侣在分手之后还能保持朋友关系,宋飞和伊莲做到了,表面上没什么说服力,其实是一点说服力都没有。我的理解,因为他们都有前文所说的凡事无所谓的态度,伊莲除了比宋飞更道貌岸然,再没别的区别,两人更换男友和女友的速度不相上下,很有奥林匹克精神。伊莲喜欢用素食主义、反皮草主义、支持堕胎等口号,表现自己的善良与开明,所以我只能用“道貌岸然”这个几乎是专属男性的贬义词来形容她。她的男友中有上了岁数不幸中风的、有帅气脸蛋面临毁容的、有减肥后反弹变回胖子的,每当考验真爱的时刻到来,伊莲都一边维持善良、开明的假象,一边脚底抹油。
伊莲似乎是在局领导的要求下才加入的,以平衡男女比例。相比乔治和宋飞,她更像有教养的正常人,因为她会装出一副事事关心的样子。她让我想起我的很多微博好友,每天转发、评论国家大事,说一些虚无缥缈的充满人性的话,搞得自己像是从弗兰克·卡普拉电影中走出的角色,通俗点说,就是从《新闻编辑室》里走出的角色。他们会在线上给追尾事件的受害者点上几根蜡烛,哎呀那个伤心啊,午饭铃一响就跑去吃麻辣烫了,死多少人也不影响胃口。
大多数受过高等教育的人,都不愿意承认其实自己对陌生人的死活一点都不care。没受过高等教育的不会那么装,不care的程度却是一样的。所以死了400万犹太人这件事不会刺激到任何人,必须要靠《辛德勒的名单》的帮助才能哭得死去活来,原来艺术只是一种壮阳药。
我的微博好友,其实就是你的微博好友,他们之所以不停地装相,是因为这就是社交生活的一部分,是文明礼貌的表现。就像过年的时候说“过年好”,就是说说而已,其实谁都觉得过年串门烦死了。对文采飞扬的人来说还是自我展示的舞台,大家都喜欢那些听起来颇有深意,其实什么也没说的鬼话。我也不关心陌生人,只能把自己的虚伪程度降低一点。但也绝不是句句实话,可能有三四成实话,这已经很多了。如果,我在这本书里只说实话,我一出门就会被人用小锤给敲死,然后敲死我的人还会被当作英雄。
回归正题,无业游民克莱默是这部剧里最受欢迎的人,他的身体和脑子都缺乏协调性,有点神经大条,就像《老友记》中的菲比,这样的人一般都很善良。克莱默是混乱世界的例外,是偶尔发生的正能量。有一集说的是四人坐地铁,遇上叫花子求施舍,克莱默把兜里所有零钱都给了他,抠门的乔治撒谎说没带钱。后来乔治被一个女骗子绑在床上抢走了衣服,克莱默则在遭遇抢劫的最后一刻被叫花子救出,原来他是便衣警察。这个故事有点“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意思,引号里的八个字,描述的就是规矩未被打乱的和谐状态,这即是广电总局要求呈现的,也是多数人所希望看到的。
可惜,《宋飞》让局领导和多数人都失望了,所以他们很识相地在最后一集安排了大审判的情节。起因是四人组看到一个胖子被抢,不但不去帮忙,还站在一旁嘲笑他,并把整个过程录了下来(克莱默不像是袖手旁观的人,不过就这样吧)。后来检察官以违反“撒玛利亚好人法”的罪名将他们告上了法庭,然后请来一大群被他们祸害过的人揭露他们的种种反社会暴行。法官判定罪名成立,四位爷被扔进了监狱。当我第一次看到这个结尾时,感觉特别不适应,情景喜剧的大结局不该跟歌舞片差不多吗?稍后一想,这不但符合整部剧的基调,也是个happy ending,因为它证明法律、道德和良知是有效的,文明得到了维护。
呸!!!
即便《宋飞》的很多情节是为了喜剧效果而夸大,却不影响它道出了世界的本质——一团乱麻。自然规律都很靠谱,想死的人永远可以信任万有引力。人自创的规则则在自欺欺人,就像画出人行横道的斑马线,给你提供一种安全的幻觉。是啊,因为你总是走在人行道上,你总是等到绿灯才过,你在飞机上都不忘给老人让座,所以你永远不会被撞死。就算有一辆违章的大卡车闯了红灯,从你身上碾过,你也可以重新站起来,拍拍尘土,继续向前……
别骗自己了好吗,站在人行道上一样会被压得稀巴烂,唯一的区别就是多赔点钱。你又在乎什么呢?你都已经稀巴烂了。所以我出门既不走人行道,也不管红绿灯,我只相信我老妈在我六岁时教会我的两个字——看路!
还有梦想和希望,每次我看到鼓励人们坚持梦想和希望的文章,就有一种他们在竞选美国总统的感觉。那些成功人士,通过各种媒体大谈所谓的成功经验,没有一条不是陈词滥调。这跟《像鸡毛一样飞》里的情况是相似的,陈小阳看着出现在电视上大谈诗学的“好基友”,说了一句:“欧阳云飞你就胡说八道吧!”人们就是不愿意相信,也许这些家伙只是因为有人请教他而洋洋得意,不由自主地吹起了牛逼。
我上高中的时候也曾作为先进分子在喇叭里介绍学习经验,我说:“最好的学习方法是最适合你的学习方法。”貌似有点味道,其实只是屁味儿。屁话虽然不是完全的实话,至少没说“努力一定行”,也算维护了狗奶主义者的操守。如果时光倒流,我有机会再说一次,我会把实话告诉他们:“我发现高中数学比初中数学简单多了,随便弄弄就会了。你们这些蠢货怎么努力都白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