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小学的时候,我看的最多的书是笑话书。开始看电影以后,我最喜欢的也是喜剧电影。喜剧人都有天生的屌丝气质,从早几年的卓别林、巴斯特·基顿到巨蟒团体,到今天的桑德勒、斯蒂勒和阿帕图帮。那真叫一个才华横溢,丑鬼如云。写这篇文章的前一天,我看了米洛斯·福尔曼的《月亮上的男人》,这是一部吉姆·凯瑞主演的传记片,主角名叫安迪·考夫曼。他是七八十年代的美国喜剧艺人,以难辨真假的恶作剧而著称,简直是相见恨晚。我觉得他和《蠢蛋搞怪秀》那群人一样,是有着旺盛生命力的行动派虚无主义者,喜欢做没有意义的事。对同样狗奶的我来说,他们的故事就是一部励志大片。
看多了励志片,我也有了自信——也许我做不到才华横溢,但也算是半个丑鬼。怎么着也能在你们这个屌丝群体中占据一席之地,所以我自认为是个小丑,小丑严肃不起来,也没什么权威性,怎么可能成为影评人呢?只是因为工作的原因,有时候不得不装严肃而已。刚进编辑部时,我忘了是什么专题,反正要给《2001太空漫游》写一句话影评,我写的是“我看到上帝了!”把库布里克跟上帝联系起来是一种陈词滥调,没有人知道《2001太空漫游》说了些什么(但是我知道,真的),只是喜欢用这些陈词滥调来包装他,大家藏在网络和媒体的笔名之后装逼,有些人可以一直装到前台——我也不觉得这是多大的罪,我可能只是嫉妒而已。
从天堂到电影院
1
自从电视机下面多了一台VCD机之后,我就迎来了作为影迷的转折点。在VCD到来之前,我也是影迷。这年头,谁不是影迷呢?只要看过电影的都是影迷,只不过有些影迷不怎么看片罢了。
我父母不是时髦的人,我三姨正好相反。只要市面上出了什么新东西,没过几天就能在她家里看到,如同世博展览馆。我家则是历史博物馆,专门收容用过的旧货。开头提到的那台VCD机,就是从三姨家搬过来的,它取代了之前从三姨家搬来的录像机,成为我高中三年里最好的娱乐。
这台VCD机买得太早,据说是建国前就买了,极为老旧,看起来像是60年代科幻片里才会出现的东西,上面最起码有100个按钮。多年以后我看了《星际旅行》,我可以保证,如果你把这台VCD机搬到企业号的驾驶中心,摆在史波克的工作台上,他大概会以为这是地球人发明的第一台三录仪。
VCD机的个头大得惊人,足以让今天小巧、轻便的DVD机自觉是个娘们。有时候,我觉得它好像比电视机还要大。我爸会把VCD机竖着放,然后说:“家里电视要是有这么大就好了。”后来,人类不但发明出了这么大的电视机,而且跟VCD机的机身形状相似,是16∶9的宽屏。现在想起来,这台VCD机的功能还是很多样的,做饭的时候可以当菜板用,吃饭的时候当桌子用。有同学来我家玩了,就把它当做乒乓球台用,中间摆一个遥控器,连网都有了。校长还跟我说,学校的操场太小,想在VCD机上面架一个篮球架,后因我家房子不够高而作罢。
这台VCD机还有在刚面市时应该算很新潮的三碟连播功能,当大转盘完全弹出,就会发出七七卡卡的声音,跟变形金刚没什么两样。真恨不得把全村的人都叫来,让它一边转,我一边甩头发——————中学生可爱甩头发了——可惜我是毛寸。其实,三碟连播特别鸡肋了,除了《泰坦尼克号》和《拯救大兵瑞恩》这样的片子,多数VCD只有两碟。而且,三碟机对逻辑思维也是巨大的考验,你必须是个几何天才,搞清楚正确的转动方向,才能知道如何放置碟片。否则,就会出现先播第一碟,再播第三碟的状况,于是上一场戏的杰克和露丝还在车里嗯嗯呀呀的,下一场就掉到水里去了。放错碟,就必须把大转盘拖出来重新摆放,也耽误不了几秒钟,只可惜三碟相对于两碟的优越感完全没有了。
这台VCD机到来的时间和我去念高中的时间差不多,我的高中距离大连市区很远,叫瓦房店新世纪高中,瓦房店是大连下属的一个市,是个很有趣的地方,以金刚石和火车站前夜店多而闻名。瓦房店也是很有趣的地名,像攀枝花一样,让人忍不住就多说几遍。瓦房店,瓦房店,瓦房店……瓦房店周边还有草房店,土房店,预制板房店等等,号称北方香港。“新世纪”三个字有多土就不说了。我只是觉得,如果这学校能一直办到本世纪下半叶,“新世纪”的称呼会不会尴尬。但好歹是“新世纪”,22世纪也可以是新世纪,总强过20世纪福克斯。这公司的创始人大概是这么想的:“这破厂子能坚持到世纪末就不错了。”
新世纪高中的学生基本来自瓦房店和瓦房店周边,大连市里过来的只占五分之一。这五分之一上初中的时候都是不折不扣的loser,因为他们连普高线都没过。我跟他们不一样,与重点高中擦肩而过,相差不足百分。
学校每个月才让回家一次,加在一起也就两天时间,基本都被我用来看碟。因为父母默认我过去一个月在外头吃够了苦,所以从来不催我做功课。我一般会在周五下午回到大连,直接去碟片店,租三个片子回家。周六看情况,有时候还能再借三部,有时候只能看一部。周日起床就得准备返校了。上午也许会看《佳片有约》的重播,视片子而定。看《剪刀手爱德华》的那次,我坚持要看完,赶到火车站的时候已经误点了。现在我已经不看《佳片有约》,这是全世界最没品位的电影栏目,连《速度与激情3》都放,还找人开座谈会。
《看电影》做专题的时候来约稿,我把《剪刀手爱德华》的故事加工了一下,说我因为看片误了火车,返校时晚了,班主任问我为什么,我索性说了实话。于是他也看了《剪刀手爱德华》,没有责怪,只说片子好极。大概是这么编的。其实根本没晚,班主任大概也没心情看花了脸的约翰尼·德普泡小姑娘,因为我们学校不许泡小姑娘,谁敢违反会施以腐刑。腐刑是怎么回事我不太清楚,反正也没人追我,我也懒得知道。
既然说到这儿了,我得坦白一下,以前写稿的时候是喜欢胡编的,就跟《卡特教练》里塞缪尔·杰克逊胡编说他有许多大姨妈一样。不过这篇文章里的回忆字字属实,包括校长想在VCD机上面修篮球架的部分。
VCD机最忙的时候还是在寒暑假,我也记不清放几天了,也就两三周吧。反正不管放多少天,我是不会让它闲着的。当时租碟都是办卡的,50块钱50张,或60张,一张卡撑不过一个暑假。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密集地看片,我一度担心很快就会把世界上所有的电影都看完,但其实不过一年百部而已。
有这种感觉,主要还是因为极高的观影质量,这可不是吹牛。我连《辛德勒的名单》都看,谁会看一个关于大屠杀的三小时的黑白片,全世界大概也就三十几个人吧。多年之后我发现,这片子的观众人数比大屠杀中死去的人数还要多好多,导演也很有名,对此我很失望。
2
高中三年是我看片子心情最好的三年,《辛德勒的名单》差不多可以解释为什么。因为看的都是拔尖的片。准确地说,是那种在主流观众中接受度最高的片子,当然也包括大俗片中的圣三位一体——《阿甘正传》、《肖申克的救赎》和《这个杀手不太冷》,排名不分先后。最早看时觉得很感动、很振奋、很开心,谁能想到十年后它们变成了高级影迷的敏感词,不知道现在的中学生是不是也将《肖申克的救赎》拜为神作——这是心理健康的表现,脑子有病的资深影迷,比如我,都去追逐“哈根达斯”沃伊齐希·哈斯(Wojciech Has)了。
沃伊齐希·哈斯是个波兰导演,拍过许多我从没听说过的电影。
影迷对经典的逆反心理,大概跟我父母对彭丽媛的态度差不多。每次看春晚,他们都不停地问:“彭丽媛这次没来吗?彭丽媛这次没来吗?”我就以为他们可喜欢彭丽媛了,等到彭丽媛一出场,我大喊:“彭丽媛来啦!彭丽媛来啦!”他们会转过头看一眼,然后继续打扑克。
前边提过的圣三位一体我也看过很多遍。在有VCD之前,我看过最多遍的电影是《小兵张嘎》,有了VCD之后,嘎子已经排到百名开外。我看得最频繁的可能是《肖申克的救赎》,中间有一大段台词我当时是可以背下来的,是摩根·弗里曼听到莫扎特音乐后说的,“Ihave no idea to this day……”因为刊登在一本《疯狂英语》杂志上,看多了,自然记住了。我最近一次刻意地背台词是看《处刑人》,哥俩杀人之前会来一段祷文,很酷,装逼者必背,下文的中文是我义务翻译,也就不跟导演要版权费了:
Shepherds we shall be
牧羊人是我们的命里
For thee my Lord,for thee
为了你,我的主,为了你
Power hath descended forth from thy hand
权柄已经从你的手中承接
Our feet may swiftly carry out thy command
我们的步履一旦开始,永不停歇
So we shall flow a river forth to thee
如此方可让一条大河流向你
And teeming with souls shall it ever be
并让魂灵充满其间,达到前所未有的境地
In nominis Patris,et Filii,et Spiritus Sancti
以圣父、圣子、圣灵的名义(拉丁文)
我对《肖申克的救赎》的痴迷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对影片的所有设定都无条件接受,包括那句“谁会注意别人的鞋子”。在安迪越狱的前夜,他穿着典狱长的黑皮鞋回到牢房,难道就不怕狱警注意到吗?摩根·弗里曼是这么解释的——谁会注意别人的鞋子。乍一听好像很在理,其实导演自己也心虚。在正叙的画面中,镜头根本没拍到安迪的鞋子,如果给个全身像,肯定有眼尖的影迷看到他穿着新鞋。如果影迷可以看到,谁敢保证狱警看不到!一个为越狱等了那么些年的人,干吗非要在鞋上较劲?你又不是女的。再说,反正都要从大粪管爬过去,管他是囚鞋,还是皮鞋,都得塞满屎,怎么着您还想留作纪念吗?
但是在刚看时,我真心觉得安迪屌爆了。没错,这个小细节就是用来塑造人物屌爆了的个性的,没必要在逻辑上纠缠太多——用海报遮墙洞能保证那么多年不被发现吗?尤其是典狱长进来说悄悄话的时候,像我这样心理素质不过硬的肯定吓得疯狂抖脚了。安迪竟然平安无事,比换新鞋还要扯。但是无所谓,我们本来就是要看安迪越狱的,而且我们知道他一定会成功。从《肖申克的救赎》之后,我发现电影里的监狱根本关不住人,但凡在片头出现监狱的镜头,到后半段肯定有人逃出来。如果是在片尾进了监狱,像万磁王那样,他也会在下一集逃出来。
困扰我的还有一段莫名其妙的对话,安迪问瑞德你叫什么名字,瑞德说我叫瑞德,安迪问为什么是瑞德,瑞德说可能因为我是爱尔兰人吧。这其实是个冷笑话,因为瑞德(red)在英文里就是红色的意思,爱尔兰人的标志正是红头发,而瑞德是个黑人。
如今,《肖申克的救赎》早已不是我心中至高无上的经典了,它的崩塌是缓慢的,尤其是看了群星云集的《大逃亡》之后,里头就有把沙子通过裤腿撒到地上的镜头,还有些细节一模一样,敢情是抄的。至于是小说作者史蒂芬·金在抄,还是导演弗兰克·达拉邦德在抄,这都不重要了。另外,《肖申克的救赎》也不符合今天的审美习惯,比如鸡奸那一段,那时候我还没上豆瓣,不知世间有gay。安迪最终通过顽强的抵抗避免了给三姐妹口交,让人大失所望。如果重拍一下的话,安迪肯定会就范,然后与三姐妹成了好兄弟,一起远走高飞。
安迪的另一个毛病是喜欢说教,装文艺青年。如果现在让我选自由英雄,大概会是《铁窗喋血》中的卢克,保罗·纽曼演的。纽曼也演过gay,在《朱门巧妇》里就是个gay,藏得很好,但是骗不了人,因为电影是从田纳西·威廉姆斯的戏剧改过来的。田纳西·威廉姆斯就是个gay,他笔下的人物也全都是gay。
与光明战士安迪不同,卢克让人迷惑,他的反抗看起来毫无意义,比如锯断停车计时器,吃50个鸡蛋什么的,十足的60年代范儿。我理解的60年代范儿,就是没事找死,《邦妮和克莱德》死了,《逍遥骑士》死了,想要《飞跃疯人院》的人死了,肯尼迪兄弟和马丁·路德·金也死了。《飞跃疯人院》上映时已经是1975年,美国人还是很不开心。《阿甘正传》的故事都发生在美国人不开心的时期,我也看过很多次,多数时候很开心,偶尔会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