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睡得着呢!她思前想后,觉得这日子真是没有意思,一时间万念俱灰。两个孩子,傍壁儿睡在她的身边,均匀地呼吸着,又勾起她无限伤感。何大自幼跟爹的感情好,爹去后几天不见回来,他就逼问母亲:"爹咋还不回来?"许莲见儿子醒事早,就流着泪给他说:"你爹有了新家,他的家就在堰塘边的那撮坟里。"自那以后,何大就常常迈动着短短的腿,到爹的坟边独坐。有一天,他坐在那里,用一根小木棍往坟缝里掏,想掏出一个洞,看看爹到底在里面干什么。何坤章从此路过,说:"娃儿,那是你爹的坟,你掏啥?你要是有孝心,就给爹磕几个头。"何大老老实实地跪下磕了头。当弟弟何二会走路后,他就带着弟弟,有事无事到爹的坟边,摁着弟弟让他跪下,自己再跪下去,双双给爹磕头。那一副惨景,连心肠最硬的何华强也看不过,也意味深长地骂:"这两个小狗日的!"
许莲看着孩子,猛地将他们搂紧,泪如雨下,之后痛哭失声。
她慌忙扯过枕巾,捂了口。她不想让外人知道自己在哭。
流了一回泪,许莲觉得好受些,身体却感到发热。蚊虫也嗡嗡扑脸。许莲睡不着,起来点上桐油灯,想再做一会儿针线活。灯一照,她发现几个大大的蚊子,正溜空儿叮在两个儿子的脸上。这屋子傍着阴沟,潮湿,蚊虫也生得早。她拍死了儿子脸上的蚊虫,下床来,用烂裤头一阵扑打,把蚊帐放下来,就走到伙房里去。院坝里已无人声。许莲把儿子衣服的袖口缝好,又在自己一条裤子的膝盖处补上一块巴,眼睛很涩,再也做不动了,就停下来。
正在她凝神发呆的时候,突然听到屋子里发出长长的叹息声。许莲一惊,握在指间的针再次戳伤了手。外面起了风,风从窗眼吹进来,把如豆的灯盏吹得摇曳不定。许莲惶然四顾,看到墙壁上到处都是缭乱的影子。这屋子里,除了她,就是两个孩子,不会再有别人了。由此,她又想起了丈夫。想着想着,她再一次陷入沉思,丈夫在世时枝枝叶叶的生活,浮现到她的脑海里来。不经意间,她又听到一声长长的叹息。许莲着实吓了一跳,本能地站起来。
她没有挪动步子,因为什么事情也没发生。
可紧接着,她又听到了那声叹息!
这一次她听清了,叹息声是她自己发出来的。
许莲再也没了心情,把装着布头衣裤的筛子收拾好,进了里屋。
她没有去掀儿子床铺的蚊帐,而是上了另一张床。
这是她以前跟丈夫睡的床。
丈夫死后,她从没有睡过这张床。她把被子叠得规规矩矩,蚊帐放下来,让丈夫的灵魂在里面安歇。每天从坡上回来,不管多么劳累,她都要进来看一看。现在,当她把蚊帐揭开,眼睛一花,仿佛丈夫真的睡在床上。
一种新奇而鲜明的感觉,完全回复到她的身体里。她燥热得浑身汗淋淋的,双腿不由自主地分开了。她觉得丈夫就伏在她的身上,丈夫的身体正进入她的身体。这种感觉是如此微妙而生动,使她一年多来积存在身上的硬壳舒张开来。她缓缓地脱去内衣,双手揉搓着乳房,就像丈夫曾经做过的那样。她的乳房已经不像以前那么挺实,黝黑的乳头懒洋洋地缩进了肉里。这是没有丈夫疼爱的缘故。不一会儿,她把裤头也脱去了。
她一遍一遍地呼唤着丈夫的名字,玉体横陈,等着他来疼,他来爱。
何地死后,许莲第一次有了身体的冲动。
一个时辰之后,许莲抱着枕头哭了......
酷热的夏天过去了,何家坡的山山岭岭,秋意惆怅地悬挂着,铺展着。自从那一次身体冲动之后,许莲干涩的皮肤渐渐好转,眼睛也活泛起来,时不时地,嘴角边还荡出笑意。有了一次命运的打击,她比先前成熟得多,她身上无处不在的美也跟着成熟起来,小妇人的风韵被她破旧的衣衫扇动开,令人着迷。何家坡的光棍汉都打着她的主意,一有机会,就到她劳作的田间地头大献殷勤。我奶奶许莲喜欢他们这样,内心却看不上一个。那些光棍不仅穷,且都不爱整洁。但是,她不会吝啬妩媚的笑脸和并不失态的骚话,逗得三四个光棍屁颠屁颠地粘在她的后面,争先恐后帮她干活。
可以想见,许莲的名声就这样彻底败坏了。坡上传出话来,说许莲是地地道道的荡妇,夹着两片小×,侍奉几个男人。何华强竟说,他有天上坡打野鸡,野鸡没打到,却捉到了。众人不信,野鸡是一种灵敏的生物,虽习惯在低矮的草丛中歇息,可擅听风声,即便悄手悄脚走到它身边,它也会卟地飞起,把一阵腥风和失望同时刮到你的脸上。何华强说那只野鸡没有歇在草丛里,而是歇在水凼子边一块石头上,是一只没长毛的大野鸡。众人有所悟,一个说:"我猜得到,那一定是只母野鸡。"何华强正色道:"莫乱说啊,啥公野鸡母野鸡的!"之后迅速走开了。
他永远那么正经,严肃,在何家坡另立一个世界,使你无法靠近。可事实上,此时的他,内心里却对许莲产生了特殊的兴趣:"那个婆娘,实在是太逗人看了!"何华强走后,留下来的人议论开了,说那只母野鸡定是许莲。何华强既然看到她没长毛,她定是脱得精光的。那么,肯定还有一只公野鸡,那只公野鸡又是谁呢?大家舌头卷着嘴唇,胡乱地猜疑一番,仿佛他们的想象也带着香味。大家对公野鸡不感兴趣,转过来再说许莲。何华强不是说她没长毛吗,那地方没长毛的女人称为白虎,白虎克夫,难怪小白脸何地要死在她的手里了。至此,那些善良的坡上人为何地着实叹息了一回。
飞短流长,虽不能直接传到许莲耳朵里,可她从人们对她指指点点和遮遮掩掩的说话中,已猜出十分。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常常摸到丈夫坟边,一坐就是一两炷香的时辰。她把所有的委屈,都倾诉在丈夫的坟头。她一面怨恨丈夫的早死,一面请求他的原谅。她不是水性杨花的女人,之所以要在几个光棍汉面前陪笑脸,是因为只有他们才可能帮她干活,而且,在她的心目中,那几个光棍汉的心肠是最好的,他们虽然在她身上有想法,可都是想娶她,此外并无恶意,不管什么时候,他们都没有说过她一句坏话。如此表明了自己的心迹,许莲就遏制不住悲伤,伏在坟头长声痛哭。附近,只有何华强一所空房,她并不怕被人听见。她对丈夫说:"你个狠心贼呀,叫我咋过呀,咋过呀......"
她越来越怕晚上了,也越来越渴望晚上了。儿子睡下后,她就躺到另一张床上去,身心的煎熬,压抑不住她的青春,生活的重负,使她更加需要一个男人。仲秋时节,入夜已有些寒冷,可许莲睡觉前,依然把自己剥得精光,让洁白如银的身体,在冷风中露很长一段时间,直到浑身起满了难看的鸡皮疙瘩,她才吹灭了灯,笼上被子。
有一天,她正弓腰准备吹灯的时候,突然发现窗口有一个黑影。许莲惊叫一声,抱过被子捂住紧要的部位,然后颤幽幽地问:"哪个?"窗外响起一个老迈的声音:"一个女人,要晓得羞耻,光胯铃铛的仰在床上,未必是等哪个来日吗?我看何地不是被疯狗咬死的,是让你给浪死的!你浪死了一个男人,未必还想浪死第二个?"言毕,人影不见了。
那是严氏。她与何兴孝早就听到了那些流言,因此一面暗中监视许莲,一面要给她点厉害。
许莲又羞又恨,啪地把桐油灯打翻在地。
此后数天,许莲躲着严氏,一见她扁着嘴走过来,她就垂着头远远地绕开。
可何兴孝夫妇不想放过她。有一天,许莲站在猪圈外,带着欣赏的眼光,看着长势很好的猪嘬着嘴筒子吃食,忽然看见何兴孝和严氏来了。她提上猪食桶打算离开,严氏却挡住了她的去路。何兴孝冷冷地说:"你如果胆敢做出有损何家体统的事情,我们就把你绑到黄桷树上去!"
许莲禁不住一阵颤栗,可她很快克制住恐惧,翻他们一眼,从两人中间挤了过去。
何兴孝所说的黄桷树,就在他当门一条大路边。黄桷树冠盖如云,主干却极短,五六米高处,就分出无数枝桠,随便一根枝桠,剖开来就可以当棺盖。那时候何家坡在世的人,已不知它到底有多大年岁了,只是把发生在它身上的故事,一代一代地往下传。何亨的女人陈氏就常常对人说,她嫁过来不久,黄桷树上就惩罚过一个淫荡的女人。那女人名叫翠花,是一个大家绅的千金,虽说比不上许莲好看,却比许莲狐媚。翠花十四岁订了亲,婆家在坝下的兴浪滩,姓杨,也是数百亩的田地,其祖上官至司马,颇有势力,可翠花竟不识好歹,跟家里请的私塾老师私通。这事情被他大哥发现了,大哥尚武,一枪托就把私塾老师打死了。翠花见势不妙,拥衣出逃,藏到了奶奶的屋里。当夜,大哥把枪横在枕上,预备随时将翠花处死,可睡到半夜,却做了一个梦,梦见兴浪滩背靠的杨侯山轰然垮塌。他被惊醒,问身边的女人,女人说,这是不祥之兆,定是你想处死妹妹引起的。大哥黯然神伤,也有了犹豫。
女人说,这件事,只要瞒过杨家就得了,声张出去,丢脸的还不是自己。大哥觉得有理,心想那私塾老师是被他在天井里打死的,当场就扔下了废弃的古井,且用石盖封了,人们一定不会知晓。哪知第二天一早,坡上人就在议论这事了。大哥怒不可遏,把妹妹从奶奶屋里提出来,剥得一丝不挂,绑到黄桷树上去,吆喝坡上人前去鞭打。起初谁敢去打?翠花的大哥就亲自动手,舞着天麻扭成的大绳,没头没脸抽在妹妹的身上。翠花的声声惨叫,惊飞了树上的雀鸟。打累了,他便扔下大绳,声泪俱下地把翠花的恶行讲了出来。坡上人越听越气,终于有人走过去,提起了绳子......就这样,翠花被活活打死。没过多久,杨侯山果然坍塌,把沿坡居住的数十户人全都压死。山体如水一样流下来,形成一带缓坡。最让人惊异的是,流下来的山体,竟然铸成两只大靴,且是一只男靴,一只女靴,踩踏在兴浪滩上。水枯时节,兴浪滩满河的鹅卵石布成一个人头。人们传说,那两只靴子,一只是私塾老师的,一只是翠花的,那个被踩住的人头,自然就是翠花的大哥了。
这件事情,不管哪朝哪代,何家坡妇孺皆知。人们尽可以怀疑翠花被裸鞭至死的事实,但那两只绝像靴子的山体,至今犹存。由于这个缘故,没有人愿意到杨侯山脚居住,就连独居在那里奸淫过李高氏的老光棍,后来也莫名其妙地死去了。
许莲没有被何兴孝吓倒,可她不得不思谋自己的出路了。她知道再待在此地,即便不被鞭死,也会被流言杀死。
她回了一趟娘家,泪眼巴沙地把她的想法告知了父母。
她父母没有儿子,只有清一色的五个女儿。许莲是他们的幺女儿。说来奇怪,许莲的四个姐姐无不长得暴眼塌鼻的,唯她出脱得美艳绝伦,父母也最喜欢她。
听说她在何家受了欺负,两个年逾花甲的老人暗自垂泪。
许莲在娘家耍了四天,临走的时候,她母亲说:"女儿呢,你先耐着,我们设法再给你寻个婆家,干脆下堂算了。"说罢泪如雨下。
许莲也流泪,许莲对母亲道:"要说就说远些。"
二十天后,娘家来信,要她回去一趟。许莲带着儿子上了望鼓楼。
与许家隔两条沟的钟大娘给她说了一个男人。男人姓杨名光武,前几年女人跑了,膝下一子,比何大长十岁。巧的是,这个男人居然是李家沟人,也就是我爷爷何地身生父母的家乡,当然远,离何家坡百多里地。
听罢钟大娘的话,许莲一手搂一个儿子,低眉顺首,半晌不言。钟大娘是老媒婆,从十八岁给人说媒,至今已有五十年工龄。她见不得许莲那副样子!如果是个姑娘倒也可说,一个再婚嫂,有啥不好意思的?她要许莲快快表态。许莲颤着声音问:"他喜不喜欢娃娃?我是要把两个娃娃都带去的。"钟大娘重重地嗤了一声,"啪"地往掌心吐一泡口水,将她一辈子没有乱过的头发抹了抹,才翻着薄薄的嘴皮子说:"你晓不晓得人家是啥德行?见庙就捐,见菩萨就跪!人也长得伸伸抖抖的!你那何地是啥样?不是他死了才说,我还见不来何地那副猴头鼠脸的样子哟!--杨家又是啥家底?几百挑水田,十几亩旱地,外搭几十亩柴山,柴山里的树,黄桶那么粗!你那何家就算富啊贵呀,给人家打短工,人家还嫌何地力气弱!"钟大娘虽然老了,说起话来依然水也泼不进一滴。
许莲见她这样糟蹋何地,如刀尖在心上戳,钟大娘嘴角的白沫还没积起来的时候,她就带着两个孩子,愤然离开火堂进里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