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莲的母亲颇为尴尬,说女儿这些日子身子不利索,常闹头晕,呕吐,怕在钟大娘面前丢人才不辞而别的。可钟大娘一点也不尴尬,扬声道:"像杨光武那样的家庭,人家没养小娘子就不错了,要说,他娶三个四个也不算多,现在要娶个十五六岁的黄花女也不着难,你许莲要能嫁给他,是一万辈子的福份!即使他将来养小,你也为大,多好哩!一个再婚嫂,还拖着两条青鼻涕,人家同意不同意还要看我的嘴皮子功夫哩!"说罢起身要走。她口口声声"再婚嫂",惹得许莲的母亲既伤心又不快,但她知道钟大娘的厉害,媒说不成,她就编造你的坏话四处传扬,女儿本来就在何家坡人的口水里过活,如果望鼓楼人再朝她吐口水,她就只有死路一条了。母亲留住钟大娘,给她煮了两颗荷包蛋吃过,钟大娘才抹着甜腻腻的嘴,悻悻而去。
许母进里屋,见女儿摸着两个孩子的头,伤心伤肝地啜泣着。两个孩子见妈妈哭,鼻涕眼泪也顺着瘦瘦的脸蛋流下来;何大横着抹一把鼻涕,又举起小手为妈妈拭泪。许母扑倒在女儿面前,搂过两个外孙,长声哭喊:"我遭孽的儿呢......"
一家三代紧紧地抱成一团。
媒婆进屋之后,许莲的父亲就上山扯桦草皮去了(东巴场有人专购晾干了的桦草皮,价极贱),没有见到这幅惨景,否则,他又会把仅有的家当如锅儿罐子之类砸烂。他的脾气十分暴躁,愤怒和忧伤,都以砸烂东西来发泄。
太阳含山的时候,许莲要走。母亲一把拽住她,像这一去将成永诀。母亲说:"你今天就走,不是要娘的命吗?天都快黑了,走得拢?你爸爸在山上还没回来哩!"许莲也听出母亲话里的意思,免不了又伤感起来。她答应明天再走。母亲高兴了些,忙颠颠地去弄饭。这时候,他们还没吃午饭。孩子到屋后的杉树丛里玩去了,许莲便到灶台边帮母亲。或许是因为生了火,屋子里有了些许生气,母女的心情平静了许多,一边做饭,一边拉扯闲话。
不管扯多远,母亲的心里都挂念着女儿的婚事,她小心翼翼地说:"莲,你钟大娘的话说得难听,可想想也在理,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杨家既然那么富贵,你去了就不会受穷;再说,据你钟大娘讲起来,他人又那么实诚......"许莲正往灶孔里添柴,脸红扑扑的,轻声回母亲:"钟大娘的话,就像嫩豆腐,水一挤就剩不下啥东西了。"火光跳跃,照出她满口洁白如玉细密整齐的牙齿,嘴角边的那颗痣,映照着泪眼,楚楚动人。母亲说:"她的话是飞,可她也说成过几起媒。"许莲垂下眼帘,低声说:"我走那么远,你跟爸咋办?"母亲把拉好的面片往沸水里一抛,嗔道:"傻女子,莫说我们身体还强健,就是动不得了,你那几个姐姐是做啥的?她们都住得不远,一喊就到了。"说罢,母亲笑起来:"不是你自己要求说远些的么!"许莲不好意思,也跟着笑了。
天黑尽后,许莲的父亲才背着一大捆桦草皮回来,一家人吃过饭,何大何二的瞌睡早已沉沉的吊在眼皮上,许莲把他们抱到床上睡了,便回到伙房里,因为有些事情还得告诉她爸。
她爸静静地听许莲的母亲说话,一锅接一锅地抽烟,自始至终一言未发。
次日,许莲回到何家坡。
若干天后,许莲才知道,她出脚不久,父亲就扬起斧子,砸碎了他自己千辛万苦打出的一口石水缸。
不知哪来那么灵的耳朵,何家坡人早就知晓了许莲回娘家的意图。这可急坏了那几条光棍汉。许莲下地干活的时候,其中一个扛着锄头走了过来,帮她锄地,不久,另外三个也陆续来了,都默默地躬着腰,铲掉地里那些芜杂的荒草。
哪怕在这时候,许莲劳动的姿势依然动人。几乎可以说是妩媚了。她的哀伤蓄在眼里,悬在额上,挂在发梢,粘在衣襟袖口。她是哀伤凝成的人,可她劳动的姿势依然那么美!在田野里,她仿佛消失了自己的轮廓,同时又更精妙地显示出了她的轮廓。
几个光棍汉看不出她劳动的美态,沉重的心事压得他们只知道机械地挥舞锄头。
许莲知道他们的心情,突然一转身朝他们跪下了:"几位大哥,"许莲泪眼婆娑地说,"我不是看不上你们,我实在是不能在何家坡待了。我也不是怕谁,只是见不得你们何地兄弟的坟。他才好点岁数呢,就死了,死得那样惨......"当着这几个好人,许莲掏出了心窝子话。几个汉子,平时乌鸡眼对乌鸡眼的,互相猜忌,这时候都怀着一样的心情,你看我,我看你,想去拉许莲起来,又觉不便,一起说道:"妹子,你要下堂,就下堂吧。"此外再无言语。许莲说:"这些日子,全靠你们帮我干活,不然,我一个女人家,哪干得下来!妹子不管下堂到哪里,都不会忘记你们的恩情,化成了灰,也要报答你们。"
言毕,许莲起身,说自己先回去,让他们再铲一会儿草,完事后到她家里来。
她从来没有招待过他们,今天无论如何也要给他们煮顿饭吃。
几个汉子顺从地应了,都格外卖力又格外伤感地干活。
那一顿饭异常丰盛,许莲拿出了家里最好的东西,还把陈放了数年的老酒捧了出来。许莲说:"相战大哥,你就劝几个兄弟喝,我是不会劝酒的。"这名叫何相战的,是他们之中最年长的一位,已有四十七八,生了满脸的髭须,为人极是忠厚。许莲在地里说的话,已明白地表示她果真要下堂了,几个汉子既悲伤,又宽容,不需要劝,就端起了杯子。
酒还没喝开,何兴孝摇晃着两条长瘦的腿,一脚跨了进来,见满桌的好饭好菜,怒火中烧。何地死后,许莲何时像这样请过他跟严氏?他抖了抖胡须说:"嘿,还安逸哩!"就挤到桌子上去。许莲递给他一双筷子,又倒了一满盅酒送到他面前,欢喜地说:"三奶子呢?我去叫三奶子来吃饭。"许莲的步子还没挪开,何兴孝就把一盅酒泼到了她的脸上:"老子们是狗?要吃别人剩下的?"许莲委屈得想哭,可她忍住了,一把抹了脸上的酒水,义正词严地说:"我没请你来,你要吃就吃,不吃就出去。"接着又招呼几个汉子:"你们尽管喝,这是我的酒!"那几条光棍汉,平时就怕何兴孝的刁钻古怪,哪里敢把杯子送到唇边?都把酒杯一放,讪笑着起身离去了。
何兴孝一掌掀翻了桌子,破口大骂:"卖×婆娘,你是咋个进了何家屋的?还不是老子拼着一条老命,给那死鬼何地跑前跑后当牛做马!他爹妈死了,还不是老子帮助下葬!把家给你们兴起了,记不得我的恩也就算了,还要在何家屋梁下养野汉子,怕是胯里头骚昏了,体面流了!"
许莲任他骂,带着孩子,背着花篮,门也不锁就上坡去了。
此后数天,何兴孝跟严氏轮番上阵,骂声不绝。
许莲决意下堂了。
决心一定,她就对那些牛也踩不烂的咒骂更是全不理睬。
何兴孝见骂不倒许莲,便想出一条毒计。
他要去找回儿子。他到东巴场口,找了无数家茶馆,未果,又去了一个暗娼家里,终于在暗娼的被窝里揪出了他的大儿子何东儿。他知道儿子的脾气,不敢对儿子怎么样,只是让东儿快跟他回去。何东儿非常恼火,百般不情愿地与暗娼道了别,跟父亲走了。回到家,何兴孝栓上门,就进另外一间屋子去了。余下的事由严氏来给何东儿说。严氏吞吞吐吐地把他们的计策给儿子讲了,哪知何东儿气得钢牙直嘣,进屋把何兴孝像捉小鸡似地捉出来,点着他和严氏的鼻梁说:"我问你们一声,你们是人还是畜牲?"何兴孝张口结舌。何东儿继续数落:"许莲是我兄弟媳妇,我怎么能去奸淫她?人家长得好看是她的福,我凭啥要往她脸上泼镪水?这事情我不晓得就不说,既然我已经晓得了,如果莲妹子有个三长两短,就不要怪我不认你们是爹妈!你说人家想下堂,年纪轻轻的,为啥不下堂?嫁不嫁是她的权利,有你们屁相干!"说罢,何东儿径直上东巴场去了。从十来岁开始,何东儿兄弟就宁愿在外漂泊讨口,也不愿在家待上一天半天。何兴孝和严氏脸青面黑,徒叹奈何。想去找二儿子何民,可有人说他在清溪场口(清溪河下游一大镇),有人说他在永乐场口,哪里找去?
有了何东儿的警告,何兴孝和严氏再不敢过分为难许莲。可他们仇恨许莲的心思有增无减,恨不得剥下她的那一张"骚皮",挂到黄桷树上去。
有一天,何兴孝与何华强恰好在黄桷树下相遇,何华强连看了何兴孝几眼,眼神里仿佛充满关切。何华强从来是高高在上的,从来不会正眼看人,尤其与何兴能何兴孝兄弟之间,虽没明火执仗地干过,可他的眼光里好像能飞出刀子。今天的表现,使何兴孝大受惊宠,招呼道:"华强哥,吃了么?"何华强嘟嚷一声:"吃了。"何兴孝以为谈话就此结束,没想到何华强说:"你咋个瘦球了?"何兴孝感动得抹了两把脸,迫不及待地把自己的烦恼倒了出来。
何华强淡淡地说:"她只要把兴能两口子的坟山修好,就放她走嘛。"
何兴孝眼睛一亮,道了谢,忙颠颠地跑了回去。
为死去的父母修坟,这是多么合情合理的要求!可是,修一座坟山,既要请风水先生看地,还要请精通文墨的人写碑文,再就是请开山匠到二三里外的大河沟辟石。大河沟的石头经长流水冲刷,异常坚硬,剥开表面的一层,石质白净如雪,辟下这样的石头要费多少功夫?石头弄回来,再请石匠上工。数月之后,一座坟山才能勉强修成。但这并不等于完工,还要请手艺高强的工匠把碑文錾上,坟山的正面,请画匠描上各种图形,比如八仙过海、大闹天宫之类,工匠再根据图形錾上纹路,錾好之后,讲究些的还要彩绘......一座坟山需要如此繁复的手续,何况是两座坟山!花钱是其次,一个妇道人家,怎经得住如此折腾?
还是那几个光棍汉帮了忙。何相战说:"莲妹子,这也不着难,坟山由我们几个帮你修,只是你把田产典当给我们,你啥时候想回何家坡,我们把当纸揭给你就是了。"许莲闻言,差点又给他们下跪。
何相战等人请了两拨人,很快把两座坟山修好了。
何兴孝无话可说,我奶奶许莲便大明其白地再上望鼓楼,找到钟大娘,表示同意下堂给李家沟的杨光武。
何华强说:"狗日的,我从没见过心性这么硬的婆娘!"
这时候的杨光武,正躲在家里养伤。
他是被一只体形硕大的野猪咬伤的。大半年前,杨光武带着小名豺狗子的儿子进万源大山打猎,这里有一条弧形山脊,山脊南部属四川泥溪场,北部属陕南岚皋,四川境内的部分是古树参天枯藤倒挂的大森林,里面最霸道的居民是体重可达数百斤的野猪;陕南部分是一带名叫坪落的缓坡,缓坡上长着尺来高的黄草,偶有灌木丛点缀其间,是野兔、拱猪等走兽活动的天然场所。进山之后,杨光武就跟儿子分了工,由他守在泥溪场打野猪,豺狗子则去坪落打小兽。
豺狗子没跟父亲道一声别就朝山梁那边走去。母亲跑掉后,他就跟父亲暗中处于敌对状态,前些天,他竟又听说父亲要重新找一个女人!把那女人找来后,他跑掉的母亲该是什么身份?别看豺狗子只有十三岁,在家里也就是个放牛娃,但从体形和性情上看,他都是一个相当成熟的男人了。这天,他扛着一管单筒猎枪(他刚满十岁就敢放枪),默然无语地翻过山梁到了坪落。要打拱猪和野兔,对他来说可谓小菜一碟,但豺狗子今天却无心狩猎,他把枪扔到一边,呈"大"字型躺倒在黄草里,想念他的母亲。他的母亲是在五年前跑掉的,那时候他只有八岁。
他记得那天他正在山上放牛,牛在吃草,他则用一根树枝逗两只蚂蚁玩,父亲突然跑上山来,气吼吼地说:"你妈跑了,去追!"他并不懂得"跑"的含义,抬头望着父亲,父亲在他尖尖的屁股上踢了一脚,让他赶快去村口梁上,不然就来不及了。他朝村口跑去,然而,他只追上了梁上的黄土,以及长在黄土塬上的一棵苦楝子树,还有从苦楝子树上抖擞出的冷风......母亲跑后,从来也没回来过!豺狗子觉得,母亲之所以跑,肯定与家有关,与父亲杨光武有关,杨光武分明知道人跑了,为什么不自己去追,还大老远跑到山上来让他去追?这证明母亲恨杨光武,杨光武劝不回她,才让儿子去的。母亲恨杨光武,豺狗子也恨杨光武,不仅恨杨光武,还莫名其妙地恨村口那棵苦楝子树,恨跟他一起玩过的蚂蚁;他拖出弯刀砍掉了那棵树,以后凡看到蚂蚁,也总是把它们的细腿一根一根地拈掉,再掐断它们的头。
"哼,还想另外找个女人呢,呸!"豺狗子站起来,朝着山梁那边的泥溪场这么大喊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