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轿抬出小西门便换马车。马车统共四驾,新娘花车在前,第二驾为娘家送亲专用。第三、四驾坐的陪郎们帮闲们。新姑爷骑了大红马,和几名彪壮骑马汉子在花车两侧“护驾”。信儿则尾着大舅堂叔坐“送亲专车”。
玉溪在昆明南面,中间隔着由草海、昆洋连成的、号称“五百里滇池”的大湖,入玉溪境需经过晋宁县。昆明到玉溪走水路虽便当却耗时间,船换车加步行最快三日,慢的五六日不定。最迅捷的交通工具自然是马车,只是八十五公里路程,马不停蹄也需得十多个时辰。客商们多分两日行路,当晚昆洋歇脚住店,次日早起入玉溪境,经刺桐关到北城镇,午后抵达州城。
因了接新娘,特地安排五更上路,昆洋换马,以保证傍晚跑抵州城。这起“两头黑”的跑法,既可省去住店花销,且新人当晚便可拜高堂入洞房。
行车滇湖东岸为陆路之首选。东岸距大湖南端稍近,过马街,经高桥、白鱼口、观音山抵昆洋县,土路修整得平坦,依山傍水且一路有村舍人家。
因了接新娘,马车夫们衣装隆重,青布衫子配有绣花坎肩,尖顶篾帽上别了支红鲜鲜的野稗子。无论老少,车夫个个喜笑颜开。
深秋艳阳,竹丛依然青翠。路旁洋草果树却例行公事地爆皮,小风“哧嗒哧嗒”地将蜜合色油亮树皮往下甩。海子里来来往往走着篷船。
曾经吞没“西山”号的滇湖在秋阳下波光潋滟,极温柔地把天空流云、青黛山峦、火红倒石岩拥进自家怀抱。她像在对小家伙说:莫怨我,我是清白无辜的……姐夫大红马上佝了身,笑眯眯地问:“四弟可想马背上风光一回?”
“咋个不想!”小家伙张开双臂喊声“上马喽——!”,便由车夫托起,大红马屁股上紧紧搂住新郎倌姐夫后腰。
新郎倌姐夫殷勤策马新娘花车前,只见车窗纱帘撩起一角,露出新娘姐姐笑微微的粉脸。
“啊吔吔——”小家伙不禁欢声大叫,“好开心好爽性哦!新媳妇姐姐,你咋个不到新郎倌姐夫大红马上风光一回唦!?”
四挂马车“轰——”的都笑。海子里篷船上使篙使桨的渔家女们也笑。
鸾铃叮叮缨鞭叭叭,快活的车夫们亮起喉咙,拿野调山歌赞新人了:
大红缎子(那个呀——)剪刀裁,芙蓉花开(那个呀——)牡丹台,花车坐有(那个呀——)嫦娥女,新郎骑马(那个呀——)好人才!
郎是花针(那个呀——)先引路,妹是绒线(那个呀——)随后跟,红马花车(那个呀——)走一道,风流日子(那个呀——)在后头!
篷船渔女们也亮起喉咙与新娘玩笑,一个唱:
秋高气爽(那个呀——)日子好,许多姑娘(那个呀——)变大嫂,心窝里笑(那个呀——)嘴里苦,坐上花车(那个呀——)很逍遥!
又一个唱:
好男好女(那个呀——)好风光,好女今晚(那个呀——)配好郎,好日好时(那个呀——)生贵子,好情好意(那个呀——)好鸳鸯!
大红马背上新郎倌姐夫听了扬扬得意,新媳妇姐姐却羞得闭了车窗。小家伙笑嘻嘻听着,忍不住伸手掐得路旁冬青叶,叶哨噙到嘴巴里,准确无误吹出那山歌野调。
马背上姐夫惊讶回头:“四弟吹得好中听!”
四挂马车上的人皆惊讶。车夫们赞舅少爷好耳性,陪郎们夸说年纪虽小本事不小!领班车队那年长车夫有心验证这男娃的耳性,口中一声“驾——”,新娘花车凑拢新郎红马,抬手将小家伙由马背抱到自家身旁,笑道:“小舅少爷听唦——”张开喉咙便换了歌调:
山是山来嘛——海是海,风吹海浪嘛——杨柳摆,花车海边嘛——走山脚,车夫老汉嘛——乐开怀!
听叶哨把那换过的歌调吹得顺溜,车夫老汉“叭叭”抖着缨鞭称赞:“这娃娃果真好耳性!”后头车夫便接倒唱:
海草开花嘛——满海子香,花车里头嘛——坐新娘,新郎骑得嘛——大红马,车夫个个嘛——喜洋洋!
因了同样曲调,小家伙便使叶哨伴和。后头陪郎们、篷船上渔家女们、连同送亲专车上的大舅表叔皆放声齐唱城乡百姓熟知的喜歌:
新郎新娘嘛——新鸳鸯,新被新枕嘛——又新床,今夜夫妻嘛——同罗帐,好比织女嘛——配牛郎!
轰轰烈烈唱罢,齐声放出“呜咦——”。那叶哨在小家伙口中也放出尖厉“呜咦——”,“呜咦”得众人拍巴掌,相争着引男娃上自家车子。
唱得性起的马车夫们掉转方向,拿另一式野调山歌讨好篷船上的渔家女了:
粉蓝衣衫针对针,一块围腰板铮铮。不是阿哥夸奖你,篷船渔女却不买账,尖起嗓子回唱道:
秧田里头田鸡多,一日到晚阁啰啰,阁啰阁啰讨人嫌,不知嘴里唱什么!
……
小家伙时而叶哨时而喊唱,甚而跳下马车手舞足蹈,从里到外快乐的这男娃成了迎亲车队最吃香的角色。
“西山”号沉没后,是在这湖畔土路上,是在大红马背上,是在迎亲车队中,是在粗放热烈洋溢着生活情趣的野调山歌中,信儿第一次感到了轻松,感到了人间的欢乐——这天生一对“神耳”的男娃已然沉醉在粗放热烈的野调山歌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