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西郊建筑大院的住户陆续搬到南郊，街上的斗殴事件也越来越频繁起来，但是双方的头领一直没有正面冲突：小伟没有出面，西郊的老炮“飞机”也没有露面。
这次搬迁终于聚齐了小时候的几个好朋友：我、阿远、王大毛、小宇和“忽然得零”。
“忽然得零”就是宁威，由于这个外号实在太响亮，我们决定不再称呼宁威的真名而以这个外号代之。
听说宁威上初中以后对学习极度厌烦，根本不学，一个学期念下来，到了考试时，连书都找不到了。传说初一一次数学考试，卷子上有一道题目是“两个自然数_________可以等于零。”题目记不清了，我当时是听王大毛转述的，他的数学也不好，总之“______”的意思是要学生填上经过何种变换最后得数为零。
宁威稍加思索，发现不会，于是，很潇洒地在填空出写了“忽然”两个字，答案变成了“忽然等于零”！
老师宣布成绩时严肃指出了这件事，而且认为这是挑衅、是哗众取宠。其实我了解宁威，他很老实，绝对不敢向老师挑衅，就是有一点迷糊罢了。据说当时宁威一脸的委屈，说他以为是语文考试，可是不管怎么样，忽然得零这个外号很快在学校里流传开来。
王大毛和小宇比较能打，刚来的时候，帮着大脑袋与六子他们打过几次架。后来，鉴于我和阿远与西郊和南郊两方面人马的微妙关系，就决定哪方也不参与了。
就这样平静地升入了初三，我们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的前途担忧，因为马上到来的中考将是我们一生中的第一次人生选择
长雷不想报考高中，他觉得自己的成绩没把握，想报一个职业高中。当时的就业环境还不像现在这样严峻，即使不上大学找一分稳定的工作也不成问题。
安涛的想法和长雷差不多，也想报考中专和职业高中之类的学校。
王大毛、小宇和宁威则是铁了心一定要上技校，因为以他们的成绩也只好这样，而且读技校几乎不用考试。
我一直旗帜鲜明地想报考高中，而且我还下定决心一定要考上我妈的同学张阿姨所在的那所市重点中学。那所学校我曾经去过，漂亮的校园和完备的设施让我非常向往，而且那所中学的高考升学率也非常之高。
阿远没有说过自己的打算，只是每天学习更加努力了，早上到教室很早，晚上天黑透了才回家。
紧张的学习没有影响到我们忙里偷闲的瞎混，只要一有空，我们七八个人还总是凑在一起闲聊、打球、抽烟和打游戏。
我从来没想到一个重大的转折正潜伏在前方，这转折改变了我和我朋友的命运，同时也使我们也再次卷入了西郊和南郊的争斗中，与上次不同的是，这次的敌人是六子。
事情是由一次小小的打架引起的。
那天下午，我和长雷、阿远放学后在操场打篮球。我们仨一拨，另外三个是初二的小孩，打半场。天气很热，已经到了晚上六点多钟，气温依然还在三十多度，我和长雷累得够呛，不想玩了，就招呼阿远回家。
阿远还要再玩一会儿，我俩就推上车想先回去。
刚走到场外，就听见球场里的声音不对，回头一看，只见阿远和两个初二小孩打起来了——后来了解到打架的原因很简单：阿远上篮的时候被其中一个小孩绊了一下，阿远骂了他一句，然后就打起来了。其实当时的情况准确地说是阿远在挨打，两个小孩围着阿远拳打脚踢，阿远的头发被一个小孩抓着，另一个正在抽阿远的脸，阿远不断向后退着。
我和长雷对看了一眼，想都没想就冲了上去。
这种起因简单的小规模的打架在我们这个烂学校每天都要发生四五起，我们都见怪不怪了。凭我和长雷的打架经验和默契程度，对这种初二小孩根本不放在眼里。
其实，我觉得上学时的打架，起决定因素的就是气势和经验，对战时如果你不慌乱，你就已经赢了90%，同时对战的胜负跟你的身手、身高和力量没有太大的关系。
这两个初二的小孩我们见过，好像是什么初二年级里面“七匹狼”的成员。“七匹狼”那阵子在初一初二年级很嚣张，好像跟南城的混混联系很紧密。但是我和长雷、王大毛他们在学校属于谁也不尿的主儿，跟谁都没面儿。王大毛刚来的时候，曾经当着很多人很多准备抡过来的棍子放过一句很狂的话：“就他妈你们这学校，爱谁谁！”那次他把四班的禾大壮（四班的混子学生头头，叫何亮，块头特大）打的抱头鼠窜，还从楼梯摔下去撞得鼻梁骨裂。禾大壮跟安涛关系不错，这事儿让我费了好多口舌才了结。
我和长雷冲上去的时候，心情还是很放松的。
我们跑到离那两个小孩还有两三步的时候，我把手里的篮球向其中一个砸了过去。这个篮球是厚牛皮的，刚打足气，很硬，砸得那小子向后一仰，蹬蹬蹬退了几步才站住。其实，我砸过去的时候他已经发现我们，只是我们距离太近，他完全躲不开。
我砸篮球的时候，长雷的脚步没有停，一直冲到被砸的那小子跟前。他还没等他站稳，长雷的脚已经踢了过去。
“我操你妈！”长雷大声地骂着，一脚踹在那小孩的胸口上，那小孩应声摔出去好远，后背的衬衫在柏油的球场上蹭破了一大片。
长雷现在打架经常捡便宜，我们已经批评他很多次了，还是不知改过，经常是我们打到一半，他再上去捡现成的。我看他打得起劲只好对付另一个。
另一个孩子好像打架的经验更少些，他看到长雷打他的同伴，愣了一下，这愣了一下的空白让我很容易得了手。
那小子看长雷的时候，抓着阿远头发的手还没松开，我一拳打到他的左眼上。他的身体向旁边一歪，放开了抓住阿远的手捂住自己的眼，紧接着，我左手想打他另一只眼睛，可惜动作太慢，再加上第一拳比较重，那家伙迅速地向一旁倒，我的第二拳没打中。
这两下是小伟教我的“封眼”，上次我们在台球厅，小伟打一个挑事儿的醉鬼就是用的这一手。小伟的动作非常快，他躲过醉鬼抡过来的球杆，然后身体向前一挺，左拳和右拳快速而又条理清晰地分别打在醉鬼的双眼上。那厮当时就睁不开眼睛跪在地上，两只眼睛不一会就肿得像桃子一样。完事后，我向小伟讨教了半天，没想到今天还是用得不熟练。
那个初二小孩身体倾斜着，头的高度也就到我的胸口，我就势一脚踹过去，揣在他胸口和脖子之间大概锁骨的位置。那孩子仰面跌出去。
这孩子打架经验虽然不多，人却比较狠，不服输。他躺在地上，顺手抓起一块砖头使劲扔过来。由于他的一只眼睛看不见，再加上比较慌乱，砖头斜斜的离我一米远飞了出去，但还是吓了我一跳！我没想到这初二的小孩还敢还手，心里腾的火了。
那孩子趁我一愣的工夫，爬起来，快速向篮球架下他的书包跑去。由于他跑得很急，头几步还是手脚并用。
那时，我们上学一般不带书，书都在课桌里放着。每天大家把军挎（军用挎包）吊在胸前，里面放的只是武器：有小钢筋、管儿叉、小菜刀什么的。我的军挎里就有一根钢管，不过当时最流行的是放一把小号菜刀。
我看到他向书包跑过去，就知道他要抄东西，当下不敢怠慢，快跑几步，在他离书包还有几米的时候从后面把他踢倒，然后不敢停手，抓着那小子就打。
那孩子不含糊，真敢还手。我就拽着他的头发往下扯，他的头低到膝盖以下，屁股撅着，姿势十分可笑。我一边大声骂着一边用手从下向上狠捣他的脸，那孩子用双手护住脸向后退，血从指缝里滴下来，斑斑点点撒了一小片。
好像我最后一下是用膝盖撞在了那小孩嘴上，那孩子叫了一声，嘴里出血了，不知牙掉了没有。我放开了那小孩，他一屁股坐在地上，用手抹着脸上的血，没有了还手的勇气。
长雷那边也打完了。长雷从始至终究没让被打的那孩子起来，朝人家胸口跺了好几下。那孩子被长雷的气势吓住了，没敢还手，长雷打了几下也就停了。
“在这个学校耍牛逼还轮不到你们。呸！”长雷向那个孩子啐了一口。
我和长雷、阿远收拾好东西骑车出了校门，谁也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我们仨先到小卖店买了三瓶汽水，然后打了一个小时台球才分手，各自回家。
回家的路上，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我照例讽刺阿远太面，阿远不时地反驳我，两个人一路说笑向回走。
到了一个路口，我远远地看见街灯下站着一群人，好像是在等我们。
我第一反应是拿家伙，往胸口一摸，心里沉了一下——我把书包忘在教室里了！
这时，阿远也发现了那群人，很紧张地看着我。
“没事儿，估计是那些初二小孩，他们不敢动我。等下我过去跟他们说，你看好机会快跑。”我向阿远交代应变的办法。
说着话，我们慢慢地骑车过去。果然被长雷打的那个孩子站在里面。那孩子看见了我和阿远，喊我们下来，同时几个人拦住了去路。
我把车放在一边，慢慢悠悠走过去，脸上还带着笑跟那孩子打招呼：“怎么样兄弟，没事吧？今儿不好意思……”这时候不能太硬，一旦撩起火来我和阿远肯定吃亏。不过，我对这些小孩还是没放在眼里，心想只要不卑不亢的给他们个台阶下也就完了，够给他们面子的了。
我心里一面盘算嘴上一面胡扯，忽然一个人影从路灯后的阴影里转了出来：六子！
那时候，我和六子已经有半年不说话了，偶尔碰到了谁也不理谁，双方的敌意越来越明显，但是尽量避免和对方发生冲突。
六子这阵子带人和西郊拼得很凶，甚至听说最近在南城已经渐渐占了上风。
两边的领军人物小伟和飞机都没有出现，实际上南城和西郊小痞子们的领导者就是六子和大脑袋。近来还有传说六子越来越能打，曾经有一次落单的时候，用两把菜刀砍翻了西郊的六个人，也不知是真是假。
我看见六子在，就知道事情没有我原先设想得那么简单，当下不再说话，看着六子走过来。
六子也不说话，走到我面前直盯着我的眼睛。
那边，阿远已经被拽下了车，被长雷打的那小子一拳打在阿远的脸上。
“哎你妈的我操…”我沉下了脸，推开六子想过去帮阿远，刚迈出第一步，就感觉到了六子的刀。
（2）
我的身体瞬间僵硬。
我真的害怕了，怕极了！尽管一秒钟前我还觉得自己和六子势均力敌。
刀尖抵住我小腹的右侧，非常冰冷，我的皮肤战栗了一下，甚至已经感觉到锋利的尖端刺破表皮细微而清晰的疼痛。
我的腿又沉又硬，迈不开半步，手脚都有发胀的感觉。
我活了十五岁，也大大小小打过十多回架，这是平生第一次有人对我亮出刀子并且抵住我的身体。
六子不动声色甚至是很平静地看着我，我从他眼里看不出一丝一毫的虚张声势。我怕了，我可能一直就很怕六子，只是我自己没有发现。
六子的手很稳定，那只手不再是一年前缩在长椅下慌乱抵挡砍刀的手。刀子顶在身上不重也不轻，应该在肝脏的部位。我的脑子里好像飞快地想了好多事，又好像一直是一片空白。
我的腿可能在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的朋友被打倒在地，阿远的鼻子出血了，又被一脚踢在肚子上，还有人踹在他的后背上，有人打他的耳光……而我，作为他的朋友，正远远地看着，噤若寒蝉。
大概过了一分钟，可我觉得比过了一辈子还长，他们停止了对阿远的殴打，骑上车准备离开。六子也收回了刀，从容地转过身，对我似乎不屑于防备。他跃上了其中一辆车的后架，拍拍骑车的人说：“走。”昏黄的路灯照着他们的影子又细又长，我陷入了深深的耻辱的感觉之中。
阿远伤得不太重，只是鼻子被打破了。我们默默地骑上车回家。
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脑海中不断回放刚才的片断，我不止一次的设想如果我勇敢地冲上去的场面，我非常后悔我为什么没有不顾一切地扑上去帮阿远打散那帮初二的小崽子，哪怕没等我冲过去就被六子捅上一刀也好啊，总胜过现在这种苟且偷生的感觉。
直到今天我还时常会想起当时的一幕，追悔莫及。
一路上我们都没说话，我不知道阿远当时是否看见了六子用刀指着我，但我没有向阿远解释什么，因为任何的理由都让我羞于启齿。我感觉我和阿远之间的气氛在渐渐的变化，我想我永远也不能向从前那样坦然地面对阿远了，尽管阿远不是个心胸狭窄的朋友，但是我将永远不能说服自己的心。
到了院门口，阿远突然跟我说：“没事儿，别往心里去，找个机会再捶那初二小孩一顿，面子不就找回来了？我看见六子掏出刀的时候，差点没吓死我，你丫还挺镇定。”
我苦笑。
我善良的朋友还以为我在为折了面子苦恼，其实他不了解我痛苦的原因是今天我才发现自己是一个没义气的懦夫。我想我欠阿远的债大概要背一辈子了。
我做了一夜的噩梦，早上五点钟惊醒就再也睡不着了，看着窗外直到天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