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然而,厄运并没有远离我们。
下午,我刚进教室,就被长雷一把推了出来。
“还记得昨天咱俩打的那初二小孩吧?”长雷的脸色有点发青,说话的声音压得低低的。
“记得。刚打完还能忘?”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被你打的那孩子叫赵辉,他爸是南郊教育局的一个什么副处长。今天中午,金鱼陪着他在咱们年级四个班挨班的找打他儿子的人。”长雷说。
金鱼是我们教导主任,眼睛很大,向外鼓,大家给他取了个外号叫金鱼。
“知道是我吗?”我紧张地问。
“应该现在不知道,好像只知道是初三的。叫赵辉的那孩子没有跟着,等他来了一对质就瞎了。”
“那现在他们上哪儿去了?”
“听说去楼上校长办公室了。那个什么屌官儿还鸡巴挺嚣张,说一定要当面质问校长,像这样在校园里行凶打人的现象会出现,学校是怎么管理的。估计这下你要悬了。”长雷忧心忡忡地看着我。
我也不知该怎么办好。沉默了好半天。
“处分无所谓,不开除就行。关键是怕赔钱,”长雷又说,“要不咱们上楼看看,反正他们不认识你,咱俩躲在旁边听听。”说完,拉着我上楼。
三楼的校长室正对男厕所,那时校长还没来上班,金鱼和那个副处长正在门口等。我听见那家伙在发火:“这个王××(校长的名字)应该几点上班?难道我见他一面还要预约吗?”
门口围了几个看热闹的学生,我和长雷连忙闪身进了厕所。
我心里懊丧极了。现在是初三,正是关键的时候,如果这时背个处分就将大大影响中考了。我希望报考的那所重点中学,只招收年级前三十名的学生,而且非常挑剔,有处分的肯定不要。我的成绩本来就没把握,再背上一个处分……想都不敢想下去了。
我想我这次完了。
我小声和长雷说:“要不,我出去承认,求他放我一马?我怕被处分,影响中考。”
长雷说:“别他妈傻了!你看那逼那操性,能是省油的灯吗?你给丫跪下估计都没用,现在就得死扛,那姓徐的孩子来了也不能承认,知道吗?”
我刚要在说话,这时,我们听见门外一个熟悉的声音:“叔叔,那个…对不起…昨天是我打的架。”
我和长雷大吃一惊,对视了一眼,心里惊呼:阿远!
只听阿远在外面接着说:“是这样的,昨天我可能是在篮球场打的是您的儿子,他是初二的吧。刚才在楼下听他们说你来找我,我上来给您赔礼道歉来了。”
我操阿远想干什么?!我马上往外走,被长雷一把拉住了,向我摇摇头,示意我不要出去。
外面的那个副处长先是没说话,我估计可能是怔住了,没有想到“凶手”会这么快自首。愣了一会儿,突然狂怒起来:“没想到你这样的小流氓还敢做敢当,走!你现在跟我去医院,看看你把我们家孩子打成什么样了!”说完,就拽住阿远往楼下走。
金鱼在旁边大声劝解:“徐处,别激动!徐处,你先别生气。事情好解决,校长马上就到了。”
然后是阿远可怜的辩解:“叔叔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再说昨天是他先打我的…”
我忍不住拉开了门,突然又被长雷使劲地把门关上。长雷目光炯炯地瞪着我,眼里满是焦急和关切:“现在出去就什么都完了,你他妈给我好好想想!到时候,考不上重点别说老子没拦着你!”
我一下子颓了,没有勇气再把门打开。
听见外面金鱼在大吼:“你们是哪个班的?看什么热闹?不想上课就留下!”然后是一群学生劈里啪啦下楼梯的声音。
那个处长似乎不像刚才那么暴怒了,但说话声音还是很大:“好,好,你不跟我去医院也行,我等你们校长来,让他带你去!”
金鱼还在旁边不停地劝解,没有听见阿远的声音。
门外那个处长接着说:“你们这些有人养没人教的小痞子,在学校就是害群之马。今天还欺负到我头上来了,啊?!你看你把人打的,我给我儿子装的牙套(牙齿矫正环)才三天,就被你给打坏了,他长这么大我都没动过他一指头,你敢打他?!我看你无法无天了!”然后应该是和金鱼说:“这小子一定要赔偿,我儿子的牙套800多块钱,我一定要他赔!还有医药费!我告诉你们,你们学校也要负责任!”
阿远在低声下气地赔不是:“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对不起就完了?我告诉你,我派出所的朋友多得是!”
金鱼也在旁边劝。正说着,校长的声音从楼梯上传了上来:“哎呀,徐处!你今天怎么有空来?你早打招呼我早点来嘛!害得你等我,真是不好意思……哎?陈主任,这是怎么回事?”
金鱼简单地把情况和校长说了一下,那个傻逼副处长一直一言不发。
校长听起来非常生气,问阿远:“你是那个班的?叫什么名字?”
阿远说了自己的班级和名字。然后听校长跟那个副处长低声下气地说:“徐处,你放心,我们学校一定严肃处理,决不姑息。你先到我办公室坐一下,我把情况再详细了解一下。消消气,消消气,交给我处理,好不好?”接着对阿远说:“你先回去,等候处理,我等一下再找你!”
我们听见那个副处长“哼”了一声,再就是校长和金鱼一连串的“请请请……”然后,校长办公室的门关上了。
我和长雷都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好长时间没说话。
我知道长雷是为我好,是在帮我,他和阿远的关系也没有和我的关系好。作为好朋友,长雷没有做错什么,我在内心十分感激他。可是阿远呢,阿远也是我的朋友,我难道为了自己的升学就要撒谎、就要牺牲朋友吗?
我脑子一片混乱,像做梦一样迷迷糊糊地下了楼。
路过四班的教室,看见阿远坐在座位上发呆,我忍不住走了进去。那时还没上课,他们班乱哄哄的,我径直走到阿远面前:“阿远,你丫是不是疯了?你干吗承认?打架的是我!”
“你激动什么呀?”阿远恢复了嬉皮笑脸的表情,“就不能让我仗义一次?再说,你也是为了我的事。那小孩他爸对我挺客气的,量他不能把我怎么样!我是谁呀?”
“那孙子挺嚼性(方言,意思是很难对付),你丫图什么呀?我的事儿就说是我的事儿不得了吗?”
“唉,你不是要报×××中吗?背个处分还考个屁呀!你老大我都是为了你呀!”阿远还是嬉皮笑脸的,“再说,我到你们班找你没找到,我就知道你丫吓得藏起来了。没办法,只好你大哥我上了!哎?你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
我迟疑了一下,还是卑鄙地选择了说谎:“我刚,刚才听我们班的人说的。”然后慌慌张张地离开了四班。
下午第一节课间,长雷走过来悄悄跟我说:“我听初二的说那个徐辉来上学了,好像没什么事,就是眼眶青了,他爸是夸大其词。听说他已经和阿远一起到校长室去了。”
听了长雷的话,我心里好像解脱了。是啊,本来纸就是包不住火的嘛。该来的总会来。
下午的第二节课我听得很专心。婷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还笑着小声跟我说:“今天够乖的啊。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我笑了一下没还嘴,婷更纳闷了。
下课后,我等着金鱼来找我。可是等来等去也没见他来,倒是徐辉来了,在我们班门口叫我。
我走出去跟他说:“走吧。”
长雷和安涛、包子也要跟着上楼。我笑着说:“有你们什么事?别跟着瞎起哄!”
徐辉却不动,对我说:“我爸已经走了。”我没出声。他接着说:“我没跟校长说出是你。”
我一下怔住了,不知说什么好。
徐辉说:“我后来跟我爸说了,不用你们赔我牙套了。但是我爸说我还要在这里念书,让你以后多照顾照顾我,你是南城老炮小伟哥的弟弟,别让我受欺负。”
我没想到事情会这样解决,呆了好半天才想起来问:“那许志远怎么办?”
“他,可能给个处分吧。”徐辉轻描淡写地说。
我不记得徐辉什么时候下了楼,总之,我整个下午都坐在座位上发呆,想了很多,可是最后还是没有勇气向校长说出真相。
我平生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深深的厌恶。
两天以后,阿远的处分下来了:开除学籍留校察看。这对这种学校里司空见惯的小打架来说已经是从未有过的最高刑罚了。
处分下来了,阿远好像并不在乎,还是终日里和我们混在一起,只是根本不学习了。
有一天,我问他为什么不学了。阿远说了一句话:“我和你不一样。”这是我第一次听他说这句话,以后的几年里,我曾经不断地、越来越频繁地听到他说这句话。每当他不如意的时候,受挫折的时候,都会听到这句话。
那天是他第一次说。
直到今天,我还是十分厌恶初三时的自己。我非常后悔在那两天里,先后两次失去了保持尊严的机会,堂堂正正做人的机会和坦然地面对朋友的机会。
我像一个鲜廉寡耻的妓女对朋友说谎和欺骗,像一个卑鄙胆小的懦夫缩在朋友身后,像一个贪得无厌的乞丐接受着朋友牺牲自己换来的恩惠……
即使是十多年以后的现在,每当我想起当时的一幕幕,仍然羞愧难当,无地自容。
(2)
阿远被处分的事似乎渐渐平静了。有一天下午放学,阿远到我们班找我。
“小哲,晚上有事吗?”
“我能有什么事?还不是一贯受你奴役?有什么事你说。”我以为阿远要我帮什么忙。
“没事儿。晚上喝酒去。”
“行啊,你说哪儿吧。”
“馔享宾吧,我请。”阿远说。馔享宾是我们学校附近的一间餐厅,菜不错,价格便宜,我们经常在那里吃饭,和老板都混熟了。
放学后,我给老妈打了个电话,告诉她说我晚上要上晚自习,自己在外面吃。老妈还嘱咐我吃点好的,学习紧张,营养要跟上,别把钱省下来打游戏机等等。我不耐烦地把电话挂了,回头跟阿远说:“我老妈现在越来越烦了。她和我爸一个特烦,一个特横,刚柔并济,置我于死地。”
阿远听了笑了一下,没说话。我捶了一下他,说:“你丫现在越来越深沉了。”
晚上六点,长雷、安涛、王大毛、小宇、忽然得零和包子陆续赶到,今天第一次聚得这么齐。大家开始吃饭。
我问:“喝什么?”
“燕京啊!这还用问?丫这儿也没茅台呀!”王大毛说。
“谁问你了?今儿阿远请客。你少废话。”
“喝白的吧。”阿远说。
“啊?为什么呀?”我们平时喝酒都是喝啤酒,从来没喝过白酒,我不由得问了一句。
“没什么,想喝。”
我们依着阿远要了一瓶“京都”(当时很流行的一种酒,现在很少见了),不一会儿,菜就上来了,其实也就是一些醋熘土豆丝、鱼香肉丝、拍黄瓜、花生米之类的俗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