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王冏也并非一点情义不讲。他辅政后,还是拜东莱王蕤为散骑常侍,加大将军等官衔,还增封邑两万户。人心是填不满的欲海,东莱王蕤又请求齐王冏允许他开府(选官置府,有特定的官属、车骑、仪仗等)。齐王冏一听直摇头,讨赵王伦你又没立下寸尺之功,你升官增禄还是我的荫蔽呢,你不就是吃了几天牢饭吗,我给你的补偿已远超过你受的惊吓和吃过的苦头了,你何德何能,还腆着个脸要求开府?齐王冏不答应。他说:“武帝的儿子吴王、豫章王还没开府呢,你的事稍后再议。”东莱王蕤一听,气冲脑门,心想你现在做了辅政,无限好处,受用不尽,我求开府都不成。既得利益集团,分利不均最易起内讧。东莱王蕤决定向司马冏发难。于是东莱王蕤上表晋惠帝,称齐王冏专权,又与左卫将军王舆密谋废掉齐王冏。这位王舆可真是西晋王朝最不安定因素之一,淮南王司马允死在他手上,赵王司马伦实际也是死在他手上,现在又想让齐王司马冏也死在他的手上。此种人杀伐之气太重,终有他自己的劫数。他们的密谋被齐王冏发现了,永宁元年(301)八月,王舆被杀,夷三族。东莱王蕤被废为庶人,后亦被杀。
这是一次胎死腹中的阴谋,没给齐王冏的辅政之路造成多大影响。不料又一波折出现了。太安元年(302)三月,皇太孙司马尚病死,晋惠帝的子孙俱尽,新的皇储由谁来担当呢?最有可能的人选当然是在邺城把自己的形象塑造得溜光水滑一枝独秀的成都王司马颖。他是晋武帝的儿子,晋惠帝的弟弟,哥哥子孙俱亡,弟弟来做皇储,承继家国大任,根基未移,是顺理成章的事。天下人皆有此意,齐王冏却无此意。权力之河,溺于其中者,死不觉痛,亡不觉哀,都呈现出执迷不悟的统一牛劲。近一年来,他大权在握,风光无限,他看这权力比粉黛美,比饴糖甜,比爹娘亲,他可不想松手放权。如果让成都王颖做皇太弟,哪里还用得着他来辅政。他最好的归宿是之国——回到他的封地去,如果不好呢,则会是死无葬身之地。他决定利用自己手中的权力立一个自己能够掌控的牌位皇储,自己永远地辅政。齐王冏挑来选去,最后选中了晋武帝第十四子清河王司马遐年仅八岁的儿子司马覃,上表晋惠帝称:“东宫旷然,冢嗣莫继。天下大业,帝王神器,必建储副,以固洪基。”“礼,兄弟之子犹子。”既然是兄弟的儿子就是自己的儿子,惠帝有什么意见,天下又有什么意见,那就立司马覃为太子吧。
司马覃之被立为太子,齐王冏认为自己又打了一次如意算盘,实际上这是他由极盛向极衰的命运转折点。他想长远做晋朝的阿衡,却没有那种实际能力。小朋友司马覃被立为皇太子,他彻底地得罪了两个人。
首先是成都王颖。他当初的退避可不是真退缩。他回邺城积累人望,收四海人心,是为了有朝一日最好以皇太弟的身份光荣回归,面南而王。现在齐王冏把这条路给堵死了,昔日的潜心修炼不都成了一个浪费钱财、浪费感情的大笑话?齐王冏立司马覃为太子,其野心就是永专朝政,八岁的拖着鼻涕的小孩子只是齐王冏专权的不得不有的点缀。按礼,皇帝的弟弟还在呢,怎么能轮到皇帝的侄子身上了。成都王颖窝了一肚子对齐王冏的怒火。
其次齐王冏也得罪了长沙王司马乂(晋武帝第六子),他虽然没有卢志那样的高参时时观察朝廷风云变幻,精心布局,让成都王颖每一步都走得很有效应,很有目标,很吸引公众眼球。可他也是现任皇帝的亲弟弟,也有可能被立为皇太弟。现在这美好的愿景也渺焉休焉。他对齐王冏也有不能释怀的仇恨,觉得自己的大好前途都是被他葬送的。
人一坐在高位,不知怎么的,基本上都会变糊涂。被专政的乐趣弄得五迷三道的齐王冏,一点也没觉出自己的屁股其实是坐在火山口上辅政的。沉默的岩浆正在积聚,一旦喷突,会将他烧成灰烬。在幻觉中齐王冏以为自己完全捋顺了各种关系,因为立司马覃为太子时,他也征求了成都王颖的意见,“大将军颖及群公卿士,咸同大愿”。大家都是点了头,举了手,按了表决器的,这可不能算我专横。难道他一点也没弄懂人的嘴可以对你高声喝彩,人的心正想把利刃捅向你的表里不一的复杂性吗?
自以为事事顺遂的大司马齐王司马冏接下来做些什么呢?大家可能已经猜到了。司马家接二连三辅政的王们,从不纠正前一个王犯下的错误,在执政手段方面,在个人修为方面做些许改进,遏恶扬善,顺天休命,使自己的政治生命长些再长些。权力在这些王们的手里几乎就是任意妄为攫取私利的工具。
齐王冏首先大修自己的王府,其瑰伟都丽与皇宫同。他这个人大概有着浓浓的“皇宫情结”,当年他的父亲齐王攸本来应该成为皇太弟甚至是皇太子的。皇宫本是他家的大院,现在却被一个傻子牢牢占据了。为了补偿这种心理上的巨大缺憾,他把齐王府修成了一座西宫。一是为自己扬眉吐气;二是告慰父亲含恨的冤魂。修建宏阔的宫殿,原有齐王府所占土地面积不够,齐王冏便下令强拆,周围的官署民舍一律给齐王府让路,又不给或少给补偿款,也不顾官署迁往何处,百姓流落街头。如此暴戾之行,引得怨声载道。光齐王府的外部规格与皇宫相埒还不行,齐王冏还要在内部的礼仪设施上与皇宫相一致。后房施钟悬,前庭舞八佾。礼仪上一致还不行,他还要在做派上与皇帝一致。于是他在齐王府中坐受百官之拜,在心理上过过当皇帝的瘾。至于对那个坐在皇宫里龙椅上的傻皇帝,辅政以来,他从不朝见,未尽一点人臣之礼。
对他的亲信,则个个委以重任。与他一起起兵的葛被封为牟平公,路秀小黄公,卫毅阴平公,刘真安乡公,韩泰封丘公,号为“五公”。一王五公将朝政紧紧地抓在自己的手中,成了架空惠帝的小朝廷。有位不识相的大臣桓豹向惠帝奏事,没有先经过齐王府,竟然被活活打死。至此,天下人才看清齐王冏与赵王伦原来是蛇鼠一窝,并无本质区别。“于是朝廷侧目,海内失望矣”。忠臣嵇绍(嵇康之子)上书,劝他居安思危,存不忘亡。孙惠上书劝他“大名不可久荷,大功不可久任,大权不可久执,大威不可久居”。“明公宜思功成身退之道,崇亲推近,委重长沙、成都二王,长揖归藩”。甚至连自称“荆楚逸民”的南阳处士郑方也发奋步行来到洛阳,上书指出齐王冏辅政以来有五大过失,现在已是谤声遍途,人怀愤怨。这些冒死上书者都是心如素月,志履秋霜的人。所为齐王冏之安危,社稷之安危。齐王冏虽不治罪,然皆不从之。
齐王冏有一位主簿王豹,见这些上书多高谈道理,而司马家的男人们头脑普遍发昏,最不能懂的就恰恰是“道理”二字。因而从权谋方面入手,给他写了一封信,指出他今日所处形势,表面上风波不兴,实则恶浪涌流,劝其早做打算。王豹在信中说:“明公请您想想元康以来,宰相在位,没有一人善终的(杨骏、司马亮、张华、裴皆死于宫廷政变),这是混乱的局势使然,不是这些宰相个人品质有多大瑕疵。现在您克平祸乱,使惠帝反正,安国了定家,久居相位,不亦难乎!今河间王树根于关右,成都王盘桓于旧魏,新野王大封于江、汉,三王以方刚强盛之年,并典戎马,处要害之地,而明公以难赏之功,挟震主之威,独居京都,专执大权,冀此求安,未见其福也。”并建议他请在洛阳城里的诸王都回到自己的封地去,自己则分出一半权力给成都王颖,让他做北州伯,治邺城。齐王冏做南州伯,治宛城。分黄河为界,各统诸侯,夹辅天子。就像周时的周公、召公分陕而治,为二伯,夹辅王室一样。不管王豹的设想在晋室的诸王多是狼而冠者的狠戾之辈能否施行,他的出发点是真为齐王冏着想,为王室着想,希望他们是男儿就不要手足相残,内耗内斗,应该胸怀天下,造福苍生。
齐王冏对王豹的建议当然仍是不从。不从就不从吧,你是否应该保护一下对你忠心耿耿的部下呢?齐王冏将王豹的这封信明晃晃地摆在书案上,恰好被到齐王府乱逛的长沙王乂看到了。他细细地读了这封信,对其中让齐王冏遣诸王之国的一条特别仇恨,这样他就会被撵出洛阳城,回到封地去。他开始往外冒坏水,觉得王豹这人有青蝇之恶,我得假齐王之手,要了这小子的命。王室这池子水有多深,是一个小小的主簿能乱扑腾的吗?长沙王乂装作义愤填膺的样子对齐王冏说:“这小子离间咱骨肉亲情,何不把他拉到铜驼街打死。”齐王冏一开始还想表扬表扬王豹的忠心呢,长沙王乂这么一挑拨,把他的怒火也点燃了。语言似刀,口舌杀人大概就是如此吧!可怜一腔忠忱的王豹被齐王冏以不忠不义、离间骨肉的罪名下令推到外边,用皮鞭抽得血肉横飞,活活打死了。王豹临咽气前对人说:“把我的头割下来悬在大司马门上,我要看见有人起兵攻打齐王。”与当年吴王夫差杀伍子胥,刑前伍子胥言“悬吾目于吴东门,见越之入吴也”是一个意思。可叹的是这些忠臣之言全都被毫厘不差地兑现了。
十七、李含献毒计
挟震主之威的齐王冏心中还有一股怒气没有泄出。这就是他首倡义师讨赵王伦时,河间王颙和自己本来不是一伙的,而是与赵王伦是一条藤的两个臭瓜。他不但斩了首先响应自己的夏侯奭及其追随者,还囚禁了自己送檄文的使者,准备把使者送给赵王伦,在伪皇帝那儿讨功请赏。只不过后来听说成都王颖起兵讨赵王伦,看着这边军势汹涌,甲光向日,角声连天,才变色龙一般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又投向了自己这一方。齐王冏对这种屁股乱转的人特别蔑视,觉得他卑鄙而又没品。即便暂时处在同一战线中,从心理上还是挺排斥他。
河间王颙回长安时,自己的嬖人、长史李含被朝廷征为翊军校尉,在齐王冏手下任职。夏侯奭的兄长此时亦在齐王府任职,他屡次向齐王冏谈到自己的弟弟响应义师,却被河间王颙杀害冤死一事。
梁州刺史皇甫商与李含早年有隙,皇甫商为豪族,李含出身低微,但在地方上颇有名气。皇甫商欲与他结为朋友,李含将皇甫商拒之门外,很使皇甫商没脸,由此二人互相憎恨。而皇甫商的梁州刺史为赵王伦所任,伦败,他转投河间王颙,河间王颙见皇甫商是个人才,对其慰抚甚厚。这可惹恼了河间王颙的红人李含,他对河间王颙说:“皇甫商是赵王伦的心腹重臣,因为获罪,害怕受惩罚,才转到明公麾下。您不宜和这样的人走得太近。”皇甫商知道了李含向河间王颙进的这番谗言,对李含的仇恨又增添了几分。有李含在,皇甫商在河间王颙处根本混不下去,只好又去投靠朝廷新贵齐王冏,现任齐王冏的参军(参谋)。
齐王冏的右司马赵骧也与李含有仇。李含日日处在惊恐之中,觉得和他一起共事的这三个人都可能要他的命。
离开了河间王颙庇护的李含就像一条失去江河的鱼,被孤零零地抛弃在了洛阳城光秃秃的沙滩上。要想活命得赶快跑路,辞职报告都不打,骑上一匹快马,揣着一肚子新酝酿好的除掉这些仇人的阴谋诡计,连夜跑回长安老巢找他的大树河间王颙使坏去了。
河间王颙见到李含不召自回感到很奇怪,你放着朝廷的好好的翊军校尉不做,平白无故地跑回长安干什么?李含鬼鬼祟祟地将河间王颙拉到暗处说:“我这次回来是受了皇帝口授的密诏,让明公诛除在朝廷专权欺主的齐王冏。”(又一次伪诏酿成的血案)李含怕河间王颙讨齐王冏的决心不坚决,便进一步对他阐述战事一起,将发生什么样的走向,以及河间王颙(当然也包括李含自己)从中可以大大渔利的美好前景。李含说:“成都王颖是皇帝的亲弟弟,骨肉至亲,讨伐赵王伦时建立了大功,却能推功不居,主动回到封地,甚得天下人心。齐王冏本是皇帝的堂弟,他越亲专权,现在朝廷侧目,人人怨愤。长沙王司马乂在朝廷,他与齐王冏也有裂隙。我们首先发檄文让长沙王乂讨齐王冏,齐强长沙弱,齐王必杀长沙王(如意算盘打错了,他就没想到长沙王也可能杀齐王。逻辑推理只是坐在屋子里的天真想法)。我们假齐王冏之手杀掉了长沙王乂,再以齐王冏擅杀王侯的罪名讨伐他,齐王冏必败无疑。然后让成都王颖辅政,除逼建亲,以安社稷,这可是天大的功劳啊!”
此为李含比较堂皇的说辞,实际上李含的打算是先除掉齐、长沙二王,然后废掉惠帝,立成都王颖做皇帝,河间王颙做宰相。河间王颙一切都听命于他,到那时,他会实际上掌握朝政,愿意给谁使坏就给谁使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