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长安辅政辅得有滋有味的河间王司马颙,忽然听到联军以东海王司马越为盟主,正以排山倒海之势向长安杀来,慌忙集中精力,迎战联军。这时他想起被废弃的皇太弟成都王司马颖来了,既然能有部将公师藩为他起兵,说明他也不是挤不出一点油水的干猪皮。强敌压境,正是用人之际,废物利用吧,便表成都王颖为镇军大将军,都督河北诸军事,给兵千人——多么悲哀,曾几何时,成都王颖讨伐赵王伦的大军有二十余万人,军队在陆机的指挥下,列成长蛇阵,从朝歌县到河桥,战鼓咚咚,气遏行云。汉魏以来,谁都没有见过这么军容漂亮、雄姿英发的军队。而如今这一切都成前尘梦影,邺中昔日繁盛已是云海天涯两渺茫。现在区区千人的军队还得靠河间王施舍。所以平庸吾辈也要牢记,做人千万不能输掉老本,老本的质量就是做人的质量啊。河间王颙又以卢志为魏郡太守,镇邺城——虽然邺城现在有司马模在“镇”,但只要你们一主一仆,把公师藩的残余部队召集回来,将邺城攻下,你们的屁股就都有座位了。否则干瞪眼吃白饭赖在长安,确实不是长久之计。分派完成都王颖,河间王颙又派建武将军吕朗屯洛阳。打发完两人后,河间王颙瞅着住在他原先的府第——目前的皇宫中越吃越肥的晋惠帝,觉得此“废物”何尝不利用一下,于是假皇帝之手下诏,让东海王司马越及其他藩王罢兵回封地。这一招又愚蠢又无力,如果皇帝的诏书稍微有一点权威,那八王之乱的血色长河还能流出来吗?在河间王颙苦心孤诣地安排退敌之计时,忽然又漂来了一根救命稻草,刘乔请求讨伐刘氏父子的上书送到了长安。河间王颙立马精神焕发,原来自己并非孤立无援,东海王越也不是四海拱卫,刘乔已起兵反对他了。永兴二年(305)七月,河间王颙以惠帝名义下诏:“刘舆迫协范阳王虓,造构凶逆。其令镇南大将军刘弘、平南将军彭城王释、征东大将军刘准,各勒所统,与刘乔并力;以张方为大都督,统精卒十万,与吕朗共会许昌,诛舆兄弟。”而此时成都王颖尚未离开长安,河间王颙就又令他带兵,与石超等据河桥,为刘乔的后援。
一切分派就绪后,河间王颙感到胜算很大,刚要喘口长气,谁知诏书中提到的镇南大将军刘弘却另有想法。刘弘乃为忠勇之人,见宗室操戈,天下纷纭,兵祸丛生,不愿战端再起,便分别写信给东海王越和刘乔,欲让二人放下内乱的刀枪,共奖王室。东海王越与刘乔都想不吐骨头地吃掉对方,焉能听他所劝。举起的屠刀就是为了饱饮鲜血,放下?笑谈!刘弘还给惠帝上表,建议朝廷下诏,让司马越与刘乔释兵,各保自己的势力范围。河间王颙见到刘弘的上表,不以为然。他觉得自己现在内有勇将张方,外有刘乔相助,正是苍天助我消灭东海王越的大好时机,瞧这天下,诸王稍有势力者,兵戈纷乱以来,丧亡殆尽,最有实力的只是东海王司马越兄弟三人了。要是消灭了他们,朝廷大权岂不为我一人独揽。
刘弘在这种战争中,也看不出谁正义,谁不正义,最后的选择只能是依据双方主将的人格人品了。他认为张方为虐日久,残暴埒于董卓,河间王颙倚其为股肱,日后必败。于是他站到了东海王越一边,派遣参军刘盘为都护,率领诸军听从司马越指挥。
在刘弘劝解与选择的时段内,刘乔的大军已经攻到了许昌,此前外出搬兵的刘琨听说许昌告急,与汝南太守杜育带领人马星夜狂奔救许昌,但到达许昌为时已晚,城池已破,范阳王司马虓渡过黄河跑到冀州一带去了,而刘琨的父母却被刘乔捉住。刘琨与兄长刘舆相见,两人共同商议,目前打进许昌,救出父母,兵力不足,只好暂避刘乔锋芒,也北渡黄河,寻找范阳王虓,重整旗鼓,再杀回许昌。
刘琨、刘舆渡过黄河找到了范阳王司马虓,可此时的司马虓没有一块地盘儿可供杀回马枪,刘琨便游说冀州刺史温羡,让他把位置让给范阳王虓。温羡同意让出冀州刺史一职,这样范阳王虓就有了率领冀州兵的兵权。光有这部分兵力还是无法杀回许昌,范阳王虓又派遣刘琨去幽州向兵强马壮的王浚借兵。王浚也是拥戴司马越为盟主的人,他借给刘琨精锐骑兵五千人。范阳王虓军威复振,与刘琨南渡黄河回击刘乔。这支铁骑在荥阳斩石超,在考城(刘乔攻下许昌后,又攻下考城)击溃刘乔,救出刘琨父母。刘乔收拾残部投奔儿子刘祐,这支队伍又斩刘祐于谯州。刘乔只好逃向平氏。这支队伍便又击初期会盟,后又反水投刘乔的东平王司马楙于廪丘,司马楙大败,逃回自己的封地。联军取得扭转战局的胜利。东海王司马越屯军阳武县,王浚又派遣部将祁弘率领鲜卑、乌桓的精锐骑兵为司马越西取长安的先锋。胡人的部队更加大规模地参加到八王之乱中了。日后胡人占据中原,是晋室诸王们亲手引过来的。
二十九、恶魔张方死得轻飘
西进联军如劲风般迅疾,刘乔已带领残兵败将跑到平氏去了,河间王颙已丧一臂,还有一臂便是张方,他的手中尚有十余万人马,现屯于灞上。这十余万人马与西征联军抗衡胜败如何呢?河间王颙开始犹疑。犹疑是失败之母,因为犹疑是思维产生了裂缝,只要你一只脚从这个裂缝掉下去,你就会坠入无底深渊。正在河间王颙犹疑的时候,有两个人来到了长安,他们是一对堂兄弟,兄缪播,弟缪胤。缪播现为太弟司马炽的中庶子,是司马越的亲信。缪胤现为右卫率,是司马颙前妃的亲弟弟。二人来长安是为东海王司马越做说客的。
东海王越虽拥有重兵,但一旦与河间王颙交起锋来,也是胜败难料。所以他开出的条件是迎惠帝还都洛阳,与河间王颙分陕而治为二伯,共同夹辅王室。河间王颙见此条件还算优厚,便动了心。张方一听到二缪来到长安做说客,心里便开始打鼓。是张方将惠帝劫往长安的,又是张方放纵部下将皇宫洗劫一空,将洛阳城几乎夷为平地的。张方自知罪重,天下人恨不能像对待董卓一样将其点天灯焚灭。如果开战,凭他的军事才能,可能打败联军。如果罢兵讲和,他很可能被追查罪责,最后走上断头台。因此张方对此事的反应非常的激烈,他对河间王颙说:“我们现在据有形胜之地,国富兵强。奉天子以号令,谁敢不服!”河间王颙听张方这么一说,觉得也有道理,是战还是和?是和还是战?他又陷入了矛盾之中。张方对从司马越那儿跑来的二位缪说客,恨得牙根发痒。两军对阵之际,最忌说客散布投降、和解空气。这种“空气”的瓦解作用,有时胜十万雄兵。张方决定杀掉二缪。可还没等到张方动手杀二缪,西晋一朝第一铁血名将张方倒神不知鬼不觉地被人给杀了。
杀张方的人恰是张方最信任的恩人郅辅。张方出身微贱,他刚到长安寻找进身之路时四处碰壁,唯长安富人郅辅见其相貌雄奇,他日必能鹰扬于世,便以钱财相助张方。张方不久以材勇得幸于河间王颙,后成为河间王颙手下的第一号军事将领,参加并领导了河间王颙所有重要的军事行动。张方飞黄腾达后,倒也没忘了这位郅辅。不管他除了有钱外,是否还有军事与行政才能,反正提拔他做了帐下督,二人共同在军队里当官致富。
张方的手下有位参军叫毕垣,出身世家大族,或许张方自己拔迹于草莽之间,对这位大族贵人怀有很原始的恨气,常常当着众人的面侮辱毕垣。毕垣想出这口恶气由来已久。现在二缪来游说让河间王颙与东海王越讲和,而张方不同意,他觉得这是向河间王颙进谗言扳倒张方的最佳机会。毕垣找到河间王颙对他说:“张方久屯灞上,闻山东贼盛,盘桓不进,一定是想谋反。他的亲信郅辅对他的阴谋一清二楚。”毕垣来挑拨离间时,恰巧二缪亦在座,这二人听说张方想杀他们后,整日躲在河间王颙宽大的长袍后面不敢露头,现在听毕垣一席话,强压住心中的狂喜,附和道:“请明公速斩张方以谢天下,如此,联军可不战而退。”
张方是河间王颙的首员大将,虽为人残暴,多年来为河间王颙解纷挫锐,他既是河间王颙的下属,也是河间王颙的靠山。听说他现在已有谋反之心,此事关系十分重大,他一定要调查清楚,便请人速将郅辅从灞上召回,问个究竟。毕垣听到河间王颙让人召回郅辅,立马抢先出击,在半路上迎住郅辅给他下套。他对郅辅说:“张方要谋反,人们都说你也参与了此事,河间王要问你,你怎么回答?”在张方手下好好地当着帐下督的长安富人郅辅,只想在大军中捞些油水,可从来没想过谋反,况且他也没看出张方有谋反的迹象。对迎面泼过来的这盆污水,他顿时惊住了,因而哆哆嗦嗦地说:“我、我、确实没有参与谋反一事,这可如何是好啊?”毕垣说:“我有一计,包你平安无事。河间王不管问你什么,你只回答一个‘是’字即可,万不可信口开河,引火烧身。”人在突发的灾难面前,往往思维短路,郅辅也不想想,平时与你并无深交的毕垣为什么这么热心地为你谋划,他必有企图(但凡平日里在你耳边无话的人,突然在你耳边话多起来,都必有企图)。郅辅懵里懵懂地来到河间王颙面前,河间王颙问“张方谋反,你知道吗?”郅辅机械地回答道:“是。”“派你去杀张方你可有其胆量?”郅辅又机械地回答:“是。”于是河间王颙便写了一封信,令郅辅乘进帐送信之机,张方不防,结果那厮的性命。
郅辅带着催命信,带着鬼头刀,带着毒蛇般的诡计,从长安城返回灞上,径直走向张方的寝帐。卫兵们都知道前长安富人现帐下督郅辅与张方将军是什么关系,他们怀疑自己可能是刺客,也不能怀疑郅辅是刺客,所以任他长驱而入。不但卫兵不防郅辅,张方更不防这位郅大恩人,当郅辅掏出怀中河间王颙的信递给张方时,张方非常平稳地打开信就着案上的灯火读了起来。就在这一刹那,一道寒光凌厉闪过,张方人头落地,腔上的鲜血溅湿了在野风中起伏不定的大帐。张方的头落在地上时,还在冥思苦想,刚才还好好地长在脖颈上,怎么说掉就掉了呢?他想不透,谁都想不透。人自己也不明白,人心为什么有时会是不能见底的万丈深渊。
张方之死不足惜,洛阳城中重重叠叠的冤魂,声声低咽的鬼哭,都是对这位魔鬼似的人物一种切齿的仇恨。可一位铁血将军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倒下,死得多么像一个小丑!当然,这是西晋一朝应有的死法。张方之死,预示着河间王司马颙的彻底溃败。有张方才有司马颙,才有河间王,才有长安。张方没了,司马颙就是个零,他的质地由张方决定。如今,他自毁长城,更像一个小丑!张方之死也预示着血填沟壑,尸满平原,疑隙构于群王,灾难延于宗子,社稷几近倾覆,天下苍生蹈于水火的八王之乱即将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