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写西晋历史,对人的神经是一种艰难考验。因为这段遥远的充满了阴谋与血色的轨迹,不管用什么样的体裁,什么样的话语,什么样的价值观念,来重新言说,或另类切入,都阴冷得令人寒栗,血腥得令人瑟缩,沉重得背负着岁月的无尽荒凉、阴谋得包天裹地、权力的噬人巨口与人性匪夷所思的凶残。一支笔担不起这样的重量,一册书——无数册书——也担不起这样的重量。甚至我怀疑整个中华民族的文化记忆与反思能力都会被它压得气喘吁吁。
苦难与疼痛紧紧搂抱着这个五十一年的短命王朝。一千七百多年过去了,年年岁岁,朝升夕落的太阳照耀着这段凝血的历史,可它自己还是自己,没有阳光可以把它穿透,使它暖起来,超越里面的冷,面对后人春暖花开。
然而,它又是我们民族无法抹掉的曾经的时光,它牢牢地镶嵌在历史的链条上。无论它多么冷,多么丑,多么血。我们就像对着一张祖先发黄变霉的老照片,正视它,不正视它,把它毁掉,把它密藏在重重铁门后永不开启的图书馆里,它还是一种强大坚实的存在。它用阴谋、互噬、血腥、谬杀,讲述着权力的实质,人性的实质。
正视它吧,于是拿起笔来,如无数人已经做过的那样,书写一下这个短命的血淋淋的王朝。马克斯·韦伯说:“一切有可能运用权力和暴力作为办事手段的人,都已经同魔鬼签了协议。”是否一切时代运用权力和暴力的人,都已经和魔鬼签了协议,我不知道。但西晋一朝,特别是八王之乱中的八王,绝对是同魔鬼签了协议,并且使自己也变成了魔鬼。八王们对权力和暴力的狂爱和滥用,恰如吸毒者将毒品化为自己生命中所追求的精神和物质的双重巅峰目标。八王们用滔滔人血互相炫技,八王之乱是典型的魔鬼炫技场。读这段历史,你会深深感到,在历史的长河里,人自己产生了权力,但不是任何时候人都能驾驭这个权力。当权力不在秩序中,不在法律中,不在人民的监督中,权力就会失控,权力就会疯狂,权力就会用来碾死产生它的人。在权力异化与肆虐的过后记程中,人性的黑暗猥琐与凶残的一面,也会暴露无遗。这何尝不是一种令人惊悚后,让人磨去人性的污垢,去掉权力的鬼魅,从而催人走向光明,走向洁净与理性的文化价值?本书第一章写司马懿;第二章写晋武帝;第三章写八王之乱。之所以用这种结构是因为司马懿是晋室“三祖”——司马懿、司马师、司马昭——中的第一“祖”,是晋朝的奠基者,他身上的阴谋气与阴冷气,一直在这个王朝的上空徘徊。晋武帝司马炎是晋朝的开国皇帝,但他皇位的取得,完全是晋室“三祖”用阴谋孵化出来的,用卑鄙的手段残酷杀戮拥护曹魏集团的势力,最后从孤儿寡母的手中骗来的。西晋,是阴谋下的蛋。这样的开国之君不是靠高人一等的政治智慧,迷人的人格魅力,真刀真枪在沙场上搏来的。所以晋朝的出身丑陋而腐朽。新王朝一开始就浊气萦绕,糜烂贪冒。“朝寡纯德之士,乡乏不二之老,风俗淫僻,耻尚失所。”(东晋·干宝《晋纪》)晋武帝本人既无远大的政治理想,也无使晋朝万象更新的愿望。由于皇权自私的本质,由于汉末以来形成的社会痼疾,由于晋武帝在世时施行的一系列糊涂政策,直接导致八王之乱,使西晋一朝仅仅存在了五十一年就走进了坟墓。从司马懿、晋武帝、八王之乱到西晋灭亡,是有一条线穿着这一串浓黑色的政治葡萄的。
西晋的历史短暂而混乱,特别是八王之乱,既似乱麻,又事件雷同,参与的人数如蚁出穴。对此条分缕析,使他们各就各位,面貌清晰,一一点明八王与其属下之出处,之风波,之去处,一是需要做极细致的案头工作;二是需要作者有使用剪裁史料的能力;三是需要作者对雷同事件的描写,使用不雷同的话语。本人虽然对历史与读者都怀有敬畏之心,丝毫不敢草率,但因学养有限,才力不逮,书中难免有错讹重复之处,恳请方家与读者指谬。
感谢现代出版社接受了这部书稿,感谢文化部张晶主任,感谢年轻的编辑赵熙,他们的职业素养与职业操守使我敬佩!
在我们与历史对话的时刻,多么希望有一支花朵在远年的西晋,挟着时间的风遥遥向我们开放。
2012年5月于沈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