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云丽提议,召开黄家火铺会,商量荆疏远承包相关事宜。相关就是跟承包有关的任何事。比如,有大笔贷款,荆疏远承包荒山,是不是应该资金共享?或者说,荆疏远个人开不出八千亩荒坡,起码要想到山民都穷,以预付开荒费的方式,把钱分给山民。
得到消息,黄家寨欢呼雀跃。
黄家寨即下寨,为黄荆村第三村民小组,寨里多数山民姓黄,家族主事人黄算盘兼任组长。家族会议本应秘密召开。黄算盘说,光明正大开火铺会,是最要得紧的。黄算盘经历过政治运动,早就搞明白了:在村寨,无论做何事,只要过了明处,没得哪个敢说闲话,也没得哪个敢限制;如果悄悄打商量,万一泄露传开了,恐怕白的会说成黑的,女的可能搞成男的,或者是不男不女。那样的事情多了。区乡和村社的垮台干部,大都是自己偷鸡摸狗弄些事出来的,要是光明正大地去盘算去争取去拿来,决不会倒霉。好比坡上的包谷秆,有被山民啃嫩包谷扳掉的,有被狗熊偷吃的,还有季节到了砍的。黄算盘心头明白,虽说权力过期作废,发号施令也要做得明明白白的。
会场设在黄算盘屋的院坝。
黄算盘爱干净,院坝里铺着方方的石板,打扫得一尘不染,摆了十多根长板凳,圆桌上搁个烟簸箩,旁边放了几个茶瓶,有四五摞土碗,一桶老荫茶,类似黄荆村召开山民大会。
黄家寨中坚除了黄算盘,还有民兵连长黄三中。无独有偶。这个粗粗壮壮的苗家男子,面貌粗犷与冉大成相似,这时好像脑壳痛得厉害,额头盘扎起青布帕子,很大个圈圈。黄三中的脾气犹如爆竹,一点就燃,人称黄火炮。黄火炮当兵时,提拔当副排长的报告都打印好了,组织上找去谈话宣布任命的头晚黑,他随连长到地方上喝酒,喝醉之后控制不住自己,提起酒瓶,砸伤了女服务员,回来关禁闭写检查处理退伍回乡。
那对双胞胎兄弟,是乡村串串客,脾气相同。老大黄云全叫大串串儿,老二黄云德叫二串串儿,武陵山区的串串客就是掮客。掮客也是山寨能人。兄弟俩帮人家做牛犏儿生意,不慎失了手,车转身互相交换,一转过面,就不是那个人了。与他们谈生意的老板,分不出哪个是哥哥,哪个是弟弟。
家族开火铺会,往往关系切身利益,无人不准时参加,哪个来得晚了,听不到所商量决定的事,自己吃亏受累。
黄家寨都在上午十点开火铺会。苗家习惯,早早起来上坡,薅完红苕刨完洋芋淋完包谷,再回屋来煮早饭吃,吃过了饭,已经十点左右。然后到黄算盘院坝开会。他们相信,事无不可对人言,既然掌不到村里大权,也不禁止外姓婆娘儿娃来听会。
气温很低,瑞雪飘落屋外坡上,慢慢堆积起来,虽经近午阳光肆意照耀,也是白皑皑的,唯有火棘棵子从雪中探出支支顶梢,满挂着累累红果,像举手挥舞一张张红头巾。
参加火铺会的山民慢慢到齐了。
在和暖的阳光下,儿娃妹崽穿红着绿,捉猫儿的、跳绳儿的、丢手巾儿的各自玩耍,大妹儿小媳妇们,你挠我腋窝一下、我摸你胸脯一把,兴奋得哦哦地笑着直叫唤。男人们这时一本正经的,有的下五子棋,有的交流裹叶子烟的心得,即使眼睛盯到弟媳妇小嫂子的俏脸蛋鼓胸脯也不敢太久,不能过于放肆。发现兄弟们眼神不对的年轻嫂子,逗趣地扎花样扯针线,还不时挺挺饱鼓鼓的胸脯,让那些光棍兄弟眼赤眼黑地现馋相。
黄算盘从不在院坝等人,每回都慢拖拖地翻够了账本、裹够了烟卷,思谋得差不多了,夹着一把算盘出屋,边商量家族的事儿边拨算盘珠珠儿,把算出来的结果,当面亮给族人看个明白。
主事人坐好之后,婆娘们把四处疯跑的儿娃吼住,或者撵到外面的野草坡坡去打滚。黄算盘清瘦得像个私塾先生。他哗地抖平算盘珠儿,一双手不紧不慢地在木档上弹动,说:兄弟叔侄们,马文书传达了上级指示,要我们村开八千亩荒坡,荆草药见义勇为承包了全部荒山,族人处于支持他与不支持他的犹豫之中么,黄家寨一天都不得安生了。
那把算盘弹得有些混乱了,木珠子七上八下的,分不出档位的数目。
黄算盘见有人想要插话,忙用目光阻止,再说:我们先莫说支持不支持荆草药,先看是支持有些赚头,还是不支持有赚头,你们说对么不对。
瘦小的大串串啵地一声,吐了口浓痰,大声吼:有么的干头?大叔你不是不晓得,格老子,现在成都重庆闹热得跟叫鸡公一样,喊改革开放,哪样生意做不得嘛,儿娃去打工,妹儿去洗头,哪个傻儿才上坡种树。
说得黄家寨婆娘儿娃哈哈大笑。
这算是一种观点,如今并不禁止找钱,那就要轻松去找,财源滚滚的,取得容易,山民才愿意做么。
二串串和哥子大串串,是城隍庙的一对鼓槌,张口闭口一本生意经,他说:黄荆村的荒坡坡,又不像成都、重庆恁格寸土寸金,你们以为真的就有黄金呀,有个屁!还不如当牛掮儿,场场赚它几个称盐打油钱,莫去跟荆草药那个傻儿争。
累死了,也莫赤身裸体掩埋,更何况葬在荒坡上。
还是黄火炮有些眼光,听他两兄弟越说越不像,就出言喝止:老大、老二,莫乱打岔噻,苗家,有苗才有家,这座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武陵山,打柴捡菌刨天麻,要不依靠它,黄家寨吃么的?
话来得陡些了。
听他一吼,大串串不敢再吱声,埋倒脑壳各自咕哝:么个东西都吃得,说个鸡巴,就不想吃苦。
黄火炮没有听清楚,挑高了眉毛,敞开喉咙问:你龟儿说吃不得么的?
大串串忙回答:没说么。
二串串一对狡诈的细眼睛一转,补充一句说:炮叔,大哥说不想吃苦。
故意出他哥子的丑。
众人顿时哄笑,交头接耳,说起了牛掮儿的空话,儿娃妹崽们拍着手合唱:
串串客,
牛掮儿,
车过背,
认不得。
还要接着编派下去,数落牛掮儿的可笑之处,被他们爸爸妈妈劈脑壳一阵乱敲,住了嘴不唱。
黄家寨惯伺后辈,对儿娃妹崽捣蛋调皮,一概不加管束,任随他们满坝子疯。黄算盘说这是天性。以至串串客兄弟那样反驳长辈,也无人指责,至多悄悄怄气,过几天,气就消了。
黄火炮并不计较,嘲讽他们:两个儿娃子,你祖祖辈辈都吃黄荆村的苦,你想不吃都不得行。
虽说是长辈教训,串串兄弟也是三十好几的人了,当着黄家一屋人的面,儿娃儿娃地叫唤,觉得扫面子,憋着一肚皮气悄悄嘀咕。两兄弟你一言我一语地互相抢话来说。大串串疑虑不已,说明摆起现在市场闹热,到处都有生意做,为什么要开荒种树呢?二串串就故意张扬其言,说我不明白么,大叔平时都是一个精灵人,为什么现在对种树恁有兴趣了,老人不是说,三十年栽杉,自家绊自家,跟老荆斗争,有么出息?
大串串自以为抓住了道理,就解释说,大叔呃,各村各寨种树几十年,都没得收效,你老人家莫吃了荆草药的迷魂药,自家去挂到他套兔儿的绊绊上去了哟。
山民下套儿引人上当如用麻绳挽套套儿逮野鸡野兔。
二串串又抢嘴,说大叔,格老子,马文书不帮黄家寨的人,你看他上盖,就钻进翠妹子的吊脚楼,几天几夜不出来,你信不得他的话哟。
风流韵事特别惹人。
听说马知勇跟冉明翠有瓜葛,一屋人都兴奋起来,互相打听其中细节,猜测他们有没得钻红籽林对歌,有没得抱得紧紧地亲嘴、有没得趁天黑尽上床办事,议不出结论。
黄算盘破口大骂:放屁!你龟儿子不晓得,马文书是你丽妹子的对象,么的钻翠妹子房屋,造谣放屁,害他两个耍不成朋友?
大串串立即劈脑壳扇了二串串一个耳光。
黄云丽跟马知勇耍朋友,算是暴露了,事情传播出去之后,好多人才明白:黄算盘跟荆疏远较劲,多半气恼他出馊主意,出了马知勇恁大个洋相。
那么,按马文书和黄云丽的关系,黄算盘为什么不承包,反而竭力反对,让荆疏远拣个便宜?
这只因当时通讯太落后,开完承包荒山的电话会,黄云丽来不及通知她爸爸。马知勇冒雪上山做动员。黄算盘从家族利益出发,算来算去,都是费力不讨好,当然不会领头承包。
荆疏远单独承包了八千亩荒坡,山民都以为他中了计,拣了一坨火炭团儿。
黄火炮晓得点内情,不解释,也不理睬他们,接着把自己的意思说完:种树嘛,苦要苦一点,但是山盖的活路儿么,有哪样不苦,有哪样不下力气取得来?我们黄家寨,有个老规矩,既不占人便宜也不吃人的亏。依我的意思,还是老哥子出头,先不忙去公证,争取把黄家寨自有荒坡,重新承包回来。我们黄家,人人上山,个个种树,莫非抵不到一个荆草药?这等于生基洞洞里头撵毛鸡,手到抓来的事情嘛,何况还有贷款分成。
黄家山民听得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