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说续吃过晌午,雪花又飘洒开了,外出走动,人肩头披满雪,跟戴了条白坎肩差不多。
荆疏远碰了一鼻子灰,回过头来,寻找幺叔荆半仙,听听他有么的见识,希望他能够发动群众,或者打个干帮,测算测算承包荒坡有多大前程。
算命先生是山村最好的宣传员,舌灿莲花,随便遇个么人,轻易就能说服他。取得荆半仙这些老辈子支持,再动员同辈兄弟,就容易得多。荆家一致支持,冉家黄家也会偎拢来,沾光揩油。况且,等绿油油的树苗长大,他们还会眼红。
山里有句俗话,撵山要靠亲叔伯。
荆半仙屋在上寨半腰处,因为生活窘迫,木板楼顶盖着经磨耐溠的水杉树皮,屋周围零乱堆放着包谷秸秆和干柴枝。只有屋背后栽的几十窝南竹生气勃勃。那些柔韧纷披的竹枝儿,被山风拨动,呜呜地鸣响,仿佛季节在歌唱着。
那屋那竹,隔远了望去,像在青绿水面上,浮着一条破旧不堪的船,青的黄的泛出好大一片雪光,显得光鲜明灿。
冬闲无事,荆半仙几叔侄伙起狩猎,搞来几个野物。这时,他们围着火塘,正燎烤套来的毛鸡。爷孙几个闹得雷翻阵仗的。荆半仙用一根竹签子,把那肥雉鸡从颈子直插到屁股,横架在铁三角架上,边转动着竹签子烘烤,边往光胴胴的鸡身,一遍遍抹上精盐,直烤得滋滋的响。闻到烤野鸡的香气,想到熟鸡的滋味,在场的大人儿娃直流口水,只是荆半仙不发话,俱不敢伸手,撕扯一块半块。几兄弟见荆疏远赶拢,忙打招呼。荆半仙抹盐那只手腾不出,嘴巴不停嚅动,勉强朝他点了点脑壳,示意到火塘旁边坐下。
火塘烧得噼噼啪啪爆响,荆疏远挤了进去,坐在荆半仙和荆牯牛旁边。
荆半仙婆娘眼疾手快,递过来一根旱烟杆儿,殷勤地说:大侄子呃,接了烟杆,尝尝你幺叔晒的叶子烟。
这时长辈给晚辈装烟了。
装烟是苗家山寨的民俗,长辈给晚辈装烟,那是特别看重和尊敬你的意思,只有家族主事人才能够承受。
荆疏远为人细致,此时有求于人,对荆半仙婆娘装过来的烟,诚惶诚恐地接过,口里不住道谢:幺娘呃,劳烦你哟,好劳烦你,么个敢让你老人家给我装烟。
荆半仙婆娘喜欢荆疏远有礼节,认为只有他是做正事的,被恭维得眉开眼笑的,不住口夸赞他:你是荆家屋顶梁柱,莫说装袋烟,就是摆一场歌堂会款待,也是该的。
摆歌堂会是请来苗家男女,围着火塘对歌,可以整天整夜地唱歌跳舞。非大喜大悲不摆歌堂。只要摆出歌堂来了,再远的亲戚,附近几座山寨,都会来人参与。
听婆娘说得低贱,荆半仙不满地哼了一声,但他承认荆疏远的能力和地位,不愿意表露出任何不满。
荆疏远突然闻到一股焦煳味,晓得是野鸡烤过了,急忙招呼:幺叔,烤煳了,烤煳了么。
荆半仙心里正打鼓,一时半时的回不过神,闻声一掀铁钎子,烤得香喷喷的野鸡蹭到脸上,烫了鼻子,还糊了满腮油脂,连忙丢不赢地松手,不满地咕哝:格老子,煳么煳,煳个狗卵子。
在场山民捂着嘴巴扑哧闷笑。
荆半仙感觉,鼻子还遭烫得更凶,隐隐有些胀痛,忍不住伸手去挠了一下,手上的烟灰儿抹到脸上,成了一个大花脸,逗得连满面凶猛的荆牯牛也笑了。在晚辈们的笑声中,荆半仙觉得失掉了老辈子威严,连声催促婆娘:笑笑笑,格老子吃了笑婆子的尿,还不快点舀盆冷水么,安心要把老子的鼻子烫脱。
他嘟嘟哝哝的,拣起烤鸡,拍打干净了,重新架到铁杈上。
荆半仙婆娘笑扯扯的,端来一盆水,扭了毛巾递给他,口里却对荆疏远说:疏远呃,你吃烟嘛,莫管你这个幺叔,慌手慌脚的,看他出好大个洋相。
荆疏远笑几声就算了。
荆半仙怨气不消,对他婆娘吼:你也不去拌作料,跟到瞌睡打哈欠,么个,就没得个规矩了?
荆半仙婆娘不敢还话,低眉顺眼的,进灶屋去做事。
她搬出个石碓窝来,喊荆牯牛到屋檐下,摘了几把红海椒,丢到碓窝里,撒上一把盐,就用棒槌舂打。不多几时,把红海椒捶得茸茸的,散发出香辣味儿。
这越益使得荆家叔侄垂涎三尺。
荆半仙得意地跟荆疏远说:大侄子,婆娘这东西,你得经常拿牛鞭子擀,她才不跟你蹶蹄子。
荆疏远没得心思跟他空了吹。
进了农家门先摆农家事,虽然只当了三四年社长,荆疏远还是明白,农村组织工作要粉起去说,不宜再嘲笑荆半仙,便扭转话题,从烤烟的事情说起:幺叔,今年的烟叶子卖脱了?过年的生活也安排好啦,是不是?
对荆疏远的关心,荆半仙满怀感激,他屋种烤烟,荆疏远当自己烟地来盘,帮了不少的忙。荆半仙双手不停地转着铁钎子:那是。今年价高,我屋烟卖三百多块。疏远呃,说句不见外的话,你这个社长比村长的工作,做得还要多好多,幸亏你主张山民种了烤烟,家家户户才有个好年过。
荆疏远谦逊地说:种植烤烟,我也心中无数,隔口袋买猫,想不到逮了一条好的。
荆半仙连连称是。
他先扯下一条鸡腿儿,递给了荆疏远,再把烤好的野鸡递给大儿娃,就说:拿去分了。
荆疏远顺手把烤鸡腿儿递给另一个儿娃。
见儿娃们欢天喜地地去了,荆半仙才喊婆娘,把剥好的兔儿拿来烤起。
剥皮兔儿雪白细嫩,是上品烤食儿,荆半仙接到手中,口里念念有词的,把它的魂魄送上了仙界,才动手烤食。
这回他吸取了教训,铁钎子穿兔儿,搁上铁架子,要对面荆牯牛也捏住铁钎子,两人轮流转动,烤过了一阵,慢慢抹上盐巴,再不分心说事。
荆半仙婆娘没事了,就从竹篓里捞出了一把烟叶,一一掐去叶面的蒂筋,再一片片叠整齐,裹成一支烟卷儿形状,触到火炭疙瘩上点燃,先递给荆疏远吸,然后,帮每人再裹一支。
荆疏远恭恭敬敬的,接过了烟卷,吧了一口儿,不敢居功:再说噻,么是我的功劳,还不都是村党支部、村委会拿的主意,山民各人的意愿,就跟承包荒山一样。
众人看荆半仙烤得起劲,都以为他不会搭腔;但是,荆半仙还是忍不住,手下按紧了,嘴巴关不住要说。
荆半仙不服气:么个?冉蛮牛,冉毛狗他们,他们懂得个屁!我说疏远,你莫要客气,种植烤烟,黄荆盖家家户户都晓得,是你极力主张做成的,盖上种烤烟,县上办烟技员培训,喊冉大成去,他死个舅子不干,你一去就巴巴实实学回技术,不是事实么?
荆家叔侄鸡啄米似的,不断点脑壳,表示确有其事,眼睛盯紧火钎子上滚动的兔儿,鼻子一抽一翕,贪婪地嗅着一阵浓过一阵的肉味香气。
荆疏远只是谦虚,并不否认有心:艺多不压身,荆家寨要主黄荆村的政事,就要多用些能人,我只是两个肩膀抬个脑壳,枉自有一身本事,使用不多么。
众人不晓得冉大成为么不参加培训。
荆半仙说着说着,又说到冉大成,开始幸灾乐祸:冉大成枉当个狗屁村支书,舍不得丢开漂亮婆娘去学习烤烟技术,硬要支使疏远你去学,他满以为丢了个火炭圆,哪晓得丢的是坨真金白银。
荆家人恍然大悟,说冉蛮牛硬是条骚牛,半天离不得婆娘,参加培训还偷奸耍滑。
其实,冉大成还算憨厚人。
荆疏远听得不自在,吧了口烟,任烟气在肺里滚了好几转,实在吸不进去,才深深地吐出来,郁闷尽去,然后替冉大成他们解释:那是冉支书有事,不得空。
荆半仙火了:么个不得空?他硬说做烟做粮不如做儿娃,弄得人心惶惶的,后来你动员山民种烤烟,费了好大力气。
山村里过去实行工分制,多一口人就多分一份口粮,就有所谓做烟做粮不如做儿娃的说法。
现在看来这是偏见。
冉大成连生两个儿娃,想要个妹崽,不顾计划生育有政策,硬要婆娘跟他生第三胎,什么事情都敢挪来做借口,也是山高路远无人经管。
荆疏远当时是村里计生员,盖上超生现象严重,认真追究,他也脱不了爪爪,不愿意继续这个话题,说:幺叔,冉大成超生,那是他违背政策的么,背书罚款,他个人承担,莫管他龟儿的。
那是么,他跟自己婆娘骚搞,确真轮不到我管。荆半仙边说,边把裹好的烟卷儿塞到嘴里,吧嗒着吸起来,不再理睬荆疏远。
荆牯牛插嘴:艺高人胆大,种植烤烟么好,开荒栽树么好,大哥你只管甩起手手儿,我们干!
荆疏远要的就是这个效果,等着荆牯牛说,说得过了,也没得什么关系,扯回来就是。
由荆牯牛乱牴,总会说到点子上,替荆疏远倡言。
荆牯牛果然理直气壮地说了:冉家寨么,自从放弃了承包,就要走下坡路,恁大事情他不管,遭大哥你争到手头,黄荆盖就要姓荆了么,你说是不是,幺叔?
荆半仙不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