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牯牛正要再说,叽嘎一声,大门遭撞开了。
冉明翠一头闯了进来,反手关紧门扇,双脚就在地上跳,手脚无措的,拍打浑身雪花。
她见众人傻木痴痴的,望着自己发呆,侧过身体,在众人面前扭呀扭的,说:么个,没见过妹子,打平伙不喊我,表婶,把兔脑壳留跟我哟。
荆疏远不明她的来意,看她做作,直到说出要吃兔脑壳,明白不是捣蛋来了,问:翠妹子呃,你来有么事?
冉明翠眼珠子一转,开口说:我不说。
荆疏远便不问。
荆半仙打趣说:你不跟他说,跟我说么样?
冉明翠一甩头上辫子,得意地说:我也不跟你说。
荆半仙婆娘好笑,扭了兔脑壳,递给她,说:妹子,莫跟他们男人闹,说呀,么事要你表哥去办?
这还是喊她跟荆疏远说。
冉明翠夺过烤兔脑壳,咬了一口,说好香,不看荆疏远,张口就说:黄书记下通知,要你做好准备,赶紧上坡烧荒,把苗圃拌好,开春就下种子。
然后,拉开门拱出去,冒着大雪跑了。
黄书记就是乡团委书记黄云丽。
恁重要个事,荆疏远赶忙站起来听,等她说完,要她带几句话跟黄云丽,冉明翠飞起脚脚儿跑了,就要去撵人。
荆半仙一把拉住他,说:莫撵,跟个三脚猫儿,翠妹子来下个通知,做不了么的主。
荆疏远想想也对,吧了一阵烟,见荆半仙还是气鼓鼓的,从棉袄荷包摸出一根短短的竹烟杆,把半截子烟旋进烟嘴,试探:幺叔,刚才的气莫怄了,我想跟你商量个事。
荆半仙那头发蓬乱的脑壳一甩,伸手取下烟蒂蒂儿,堆着笑:你就说嘛,我们荆家屋百十来口,听你荆草药一句话。
荆疏远听荆半仙这么一说,量实他不会翻脸,也高兴了,把蓬松的脑壳凑过去,语气神秘地劝说:幺叔,你屋人口几多,又没得几亩坡土,把荒坡转包过来,我们今年开始种树木,要不要得?
说我们种树木,不是说我种,是把开荒之事搁上荆家人肩头。
荆半仙在1958年大炼钢铁时,说过几句怪话,被公社武装部长扣过一顶大帽子,说他不支持大炼钢铁、没得中国人志气,挨过无数次斗争,灰心丧气,才自学算命混吃穿。荆疏远承包他很支持,要合伙种树,顾虑极大。荆疏远这么说,等于想相约,因此必须拒绝:疏远呃,么事做不得,非得合伙种树?
荆疏远很恳切:幺叔,我承包了,荆家不合伙,把树种了,如何跟政府交代。
荆家山民心头想,这话,说得对呀。
荆家要夺权还得政府全力支持。
荆半仙不愿意跟政府对抗,实在不想陷进种树的麻烦里,拿烟杆儿往四周一划,同样恳切地回答:疏远呃,你看我一屋老的老、小的小,刨嘴头食儿都搞不赢,还种么树。
荆疏远猛吧一口烟,吸尽烟锅里的余烬,倒转烟杆脑壳往鞋帮子猛磕,起劲鼓吹种树的好处:俗话说呃,树子一长、黄金万两,黄荆村不出稻谷不出矿石,喝口水都靠二指拇粗细的两个泉眼儿,我们山民只有开了荒种起树,才有搞头噻;再说,荆家寨要占冉家、黄家上风,不依靠组织山民开荒种树来夺权,没得别的么个盼头。
听荆疏远一说,几叔侄不住地点脑壳,都觉得在火塘边偎起,团拢了,比起独自烤火,要热和得多。
夺到了权才能为所欲为。
乡村做事情,不把山民刨拢堆儿,天大本事都搁不平,掌握了权力才喊得到人,所以荆疏远对黄荆村大权梦寐以求。
荆半仙本来认为承包是条出路,可政府的事情,这些年有些搞不清楚,或许今天说发家致富光荣,明天就要打土豪分山林。共产党最喜欢穷人,你拼死拼活地开荒种树,得不到政府喜欢,反而要清查你的家产积蓄。荆疏远尽管精明,人还是生嫩了一层,摆明个个拿他当出头椽子,那意思等于自己跳崖不说,他还拉起幺叔跳。
他疑惑不定,一双细长眼睛盯住荆疏远,不停地眨巴,神情无可奈何,说:疏远呃,我做梦都想黄金万两,只不过栽片树林,么个都要搞上二三十年,等到值钱了,再砍伐来卖,怕是我这两根老骨头早拿去敲铜鼓了。
这是委婉谢绝。
再怎么说,任随哪个主事人,也不能够要荆半仙拆了老骨头,来敲边鼓嘛!
不干也得干,苗家惯于不撞南墙不回头,荆疏远还是个撞了南墙都不回头的人。
荆疏远先还起心说服,说得很耐心:幺叔,承包荒山种树跟以前大炼钢铁不一样呃,以前是冒进政策,搞阶级斗争,犯了错误就挨批判斗争。现在不同了么,县委县府允许山民承包荒山,非但不来斗争你,还要奖励你。不要再背过去那些思想包袱了。况且说,开荒种树是前人栽树后人歇凉,为荆家子孙后代造福,从国家政策讲又是鼓励山民富裕,多好的事么!
荆半仙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几十年阶级斗争,搞得害怕极了。
他实在抹不过荆疏远的面子,就问:疏远呃,以前越穷越光荣是党的政策,现在越富越吃香也是党的政策,以前不砍树挨斗争,现在种树恐怕也难免不挨斗争哟?
荆牯牛帮腔:也是的,听说大哥你得了县上支持,按说不会挨斗争么,呃,你究竟得到多大支持么?
其实,荆疏远讲不清楚以前和现在之间的逻辑关系,只是觉得现在富裕不至于再挨斗争,而且夕书记支持,贷款也安排了,所以,他竭力动员:幺叔,你莫怕挨斗争,关键是各人富不富得起来,幺叔你富裕了,在盖上有了地位,哪个还敢来斗争你?反过来,山民尽都要听你的话么,对不对?
可是怎么致富,荆疏远不说,也不愿意暴露贷了多少钱,把荒坡开出来了,再说这些事。
荆半仙问:那,你的意图是么个?
荆疏远明确提出:我们合伙。
荆半仙没听明白:合伙?你都承包了,还合么的伙?
荆疏远说:呃,开荒种树嘛,还要大量投入噻,找几个厚道肥实人,各自出些钱,把指标分到各家各户也要得,全盖山民动手,轻易就开发了。
荆半仙懂了:你是要我出钱么?
荆疏远说:对呃。
荆半仙说出个很荒唐的道理,拒绝了他:疏远呃,莫说喊幺叔出钱不行,就是当年政府白送羊儿给我,发展畜牧业,我都把羊儿吃光了,哪里拿得出钱来打平伙!
理由十分充分。
指望荆半仙拿钱来撒,不等于逼牯牛下儿,就是海枯石烂,也无人能够等到。
荆家众人更是议论不休。
有的说,大哥的话没得错,共产党说话算数,要斗争你也月亮坝耍弯刀、明砍,不会挽套套儿引你乱钻。
也有的说,荆草药见多识广,盯到种树发财就肯定要发财,幺公你开个腔,跟我们荆家族人下一个保证,我们顿儿都不打,就跟他上坡。
还有的说,幺爷的话,说得确真有些道理,乡政府干部说是为人民服务的,免不了有些干部靠卖嘴皮子吃饭,说得天花乱坠,没有兑过现,山民卖完力气还会吃好大亏欠。
他们议论归议论,荆半仙低耷脑壳,把烟疙疤不断地往鞋帮上蹬擦,不敢开口应承。他又担心过于憋闷扫了荆家主事人面子,好半天才张嘴:疏远呃,不是幺叔我要扫你面子,说种树么,也是好事,山里人不靠种树为生靠么个?我就是挨斗争挨怕了么。上级的政策我还懂,政策也就是山上那三叶枫的么,它硬是不开花不结果,山民弄不透彻,那些乡长文书的懂个卵呀!
荆疏远也是挨过阶级斗争的人,他心里明白荆半仙的说法有几分道理,苗家一贯靠种几棵树称盐打油,这些道理哪个不懂?只是,大面积承包了,依靠种树来致富,要有赌徒的胆量,这一把骰子丢它下去,赢面几成?他说:幺叔,你都是手臂上跑过马的,硬遭区区万元钱吓住,要退回去重走么?
荆半仙说:那倒不至于,疏远呃,都说你得了贷款,是么?
荆疏远只得说了实话:这个,贷款一时没得,乡政府说得到夕书记指示,不收我的保证金了,你们说好不?
荆牯牛高兴地说:真的呀?
荆家几兄弟也高兴了:这下好了,荆家要翻身了!
荆牯牛十分得意:冉岩生那龟儿再不听话,老子就找乡政府理麻他个舅子,看他还獥不獥?
可是,荆半仙不开腔,这些激愤的语言,并不管用。
逼得荆疏远想,荆家寨族人不支持,莫非硬指望冉家、黄家?有些沮丧。他突然一眼扫到桌上翻开的历书,心头一喜:莫忙,还有办法。荆疏远咳嗽一声,清清喉咙:幺叔,劳烦你算个命,这个种树的事运,到底旺不旺?又会旺在哪一方?
荆半仙也是成了精的耗子,荆疏远心里头那点板眼儿,他一下看穿了,有心鼓励几句,又怕猫抓糍粑脱不了爪爪。但他毕竟是个饱经世故的人,眯眯眼多眨得几下,主意想出来了:疏远,你听说过三国的故事没得?
三国?荆疏远不明白,荆半仙为什么这时候要谈三国,就是诸葛亮、曹操、刘备和孙权争天下的故事,回答他:听过倒是听过,没有见过。
荆半仙拿起火钎子,对着荆疏远指指戳戳地说:三国的时候,刘备要兵出祁山,跟曹操争天下,请诸葛亮占卜吉凶。诸葛亮说,卜以决疑,不疑何卜?既然你觉得承包开荒对,也断然承包了,你还占么卜,莫非敢打退堂鼓?枉你还是个共产党员。
荆疏远否认:我不是打退堂鼓,想跟你几个合伙,共同开荒,把种树的大事情办好么。
共同的意思就是荆家寨山民合股!
荆半仙更怕把自己遭笼起:你快些莫说了,疏远呃,你在会场当众拍了胸膛,格老子,下来又反悔么,你不怕黄云丽书记夺了你的权力,开除你的党员身份?
他言辞激烈,说得荆疏远脸上红一阵青一阵的:再说的嘞,你没有经我们同意,就把荒山全部承包了,我们也都没有反对,对呃,是不是眼目下遇到困难,承包搞不下去了,要我们承担责任?
荆疏远否认:那倒不是!
荆半仙放心:不是就好!疏远呃,你就确真肯放手?是斗不过冉大成他们,还是后悔承包得多了?要是后悔,开荒那时候,荆家寨全体上阵,出力助你!
这事,就算达到目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