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嫁妆山民很穷。
人穷了,看到拿刀就去端血盆,不顾惜脸面,以致黄玉容的估计完全错误。
好不容易有人喊帮忙,而且是卖东西,卖掉任何货物换回来的都是钱,不管有没得力钱,晌午那顿莽实的红烧羊排骨,有钱吃了,所以一喊即至。
天蒙蒙亮,荆半仙、荆牯牛、冉大成、冉岩生先走拢了,其余几个山民陆续到来。冉明翠要凑闹热赶场,也多早就拎一个草编包包来等起,搭手帮黄玉容煮荷包蛋。荆疏远指挥他们,从堂屋里抬出大立柜,到楼上把梳妆台弄下来。稍许出了故障。他们进了妹崽闺房,要拿樟木箱子。
荆英儿稚声稚气地问:幺爷要逃荒么?
说得好使人伤心。
冉明翠过去,抱着荆英儿的肩膀,说好妹崽,你爸爸也是万分不情愿,只是逼到岩坎跟前了,不得不跳下去。
黄玉容强忍着心痛,弯起腰杆儿,在地坝边边哭泣。
几人搬了荆英儿的嫁妆,又去搬荆梅儿屋的家具,小心地拿麦草捆那些木器。
荆梅儿不准搬,死死抱住荆牯牛的脚杆,张嘴咬了一口,幸好没咬破皮。荆牯牛硬把她推开。荆梅儿梭到楼板地上,咧嘴痛哭,好么好么伤心的呃。
荆英儿挣开冉明翠,把荆梅儿拉到门口,坐在门坎上,拿出手帕儿,帮她擦了眼泪。
荆梅儿就不哭了。
隔不多久,荆疏远那草木灰渣渣铺垫的院坝里,搁得东一堆西一堆的,摆起好些古色古香的苗式家具:有四四方方的红木柜子,有挂着五六把锁的樟木箱子,有用整木头硬挖出椭圆形镜框的梳妆台,都是七八十年甚至上百年的老家具。在山民眼里,这些家什,值不了几个钱儿,引得他们大发疑问。反倒是圈里的几头口水货,猪呀牛呀羊呀,宰了吃与牵了去卖掉,结果差不多,无人说三道四的,给予过分关注。
冉大成几个慢腾腾地拢了,见无人捆绑那些牲畜,就提了莽绳过去,等待荆疏远下令。
荆疏远晓得,拉拢到一个主事人,就等于讨好了一个家族。山村的群众工作,就是杀猪宰羊帮忙打杂这些事情,几碗刨猪汤一喝,世仇可以变成兄弟,所以必须请他们帮忙。他一声令下,荆半仙和冉大成拖翻了猪儿羊子,忙手忙脚地捆绑起来。牲畜们似乎察觉将临的恐惧,哞哞咩咩的,个个哀叫不停。
黄玉容终是心痛几件娘屋陪嫁的旧家具,见不得这些人重手重脚地搁放,不忍心再看,躲进里屋,去哭鼻子抹眼泪。
荆疏远懒得管她。
太阳斜吊在山谷口,在黄荆盖边沿躲躲闪闪地探看,看不清楚之时,就朝上面拱,慢慢爬拢屋檐。
荆家院坝乱七八糟的,到处是割断的草绳、撒成碎块的树皮、背杵戳出的孔洞,不时还有儿娃们追逐打闹,荆氏兄弟呼喝吼嚷,震破了山村静静的黎明。
冉岩生凡事好凑热闹,没过好久,快手快脚地忙完自己的那一摊事,张扬起来:荆叔,走得了哟,山脑壳都亮了。
喊得屋里抹眼泪的黄玉容,哇哇地哭了,骂声顿起:背时挨千刀的荆草药,喊你莫承包荒山,你硬是不听,包来又没得毛钱抵押,黑起心肠卖老娘嫁妆,看你明年拿么个交国家任务。
荆疏远听黄玉容一哭,晓得要糟,祸事惹大了,赶忙吆喝:走哦、走哦。
几叔侄抬杠动索的,顾不得下细了,赶快往外奔。
黄玉容哭骂数句,并不放心,还是撵出来,拦在走头抬的荆疏远面前,先朝他瞪了一眼,见他装着没有反应,就走到用过了十多年的红木立柜前,按住柜顶发问:荆草药,你硬是要卖立柜呀?
荆疏远义无反顾:你晓得嘛,要凑资金缴抵押,不卖了立柜,钱不够。
黄玉容不再出声,细细抚摸着漆黑发亮的柜面,过了一阵,眼泪串线般流出来,她哽咽着,说:要回头,现在还来得及,退了承包,你这个社长还有这点儿权,退了嘛,你去给我退了么!
荆疏远有些无可奈何:黄玉容,你喊我去退承包,你还不如一刀把我砍了,你晓不晓得,苗家男人说话不算数,还不如扯根麻绳儿吊死!
黄玉容当然晓得苗家的犟德性,可她想说服荆疏远:我晓得你好大威风,晓不晓得么,你那名字就不吉利,荆疏远,荆疏远,金子银子输起多远!
荆疏远不信邪,提起背杵,牙巴一咬说:你婆娘家家的,不明事理,夕书记说,垦荒种树为儿孙享福,不要说输一堆金子,就是把衣服裤儿都输光了,也值得!
丢了抬杠,冲上前去,要扇黄玉容几个耳光。
黄玉容还是怕荆疏远发牛脾气,退了一步说:我不是缠你,你要为两个妹崽着想,习些好脾气。
荆疏远不容分辩:我的脾气就是恁格的,开荒种树的事,搞定了,没得二话说;干不成功,我荆草药下辈子做牛做马,都要还你的恩德,你支持我这一回!
他说到支持的言语,口气陡然变得温柔,从中透出一种哀求般的绝望。
当然,支持或不支持,由不得黄玉容。苗家男人决定的事,苗家女人只有建议权和撒娇耍赖权,像卖嫁妆这样的大事,素有泼辣名声的黄玉容,也根本无法制止。
屋里,荆梅儿才刚悄悄咬了荆牯牛一口,没把他咬痛,反倒哽虚了自己的牙齿,这时候渗血反痛,抱住火铺柱子痛哭,直哭得乌嘘呐喊的。
黄玉容受到了委屈,又听到妹崽在堂屋大哭,止不住抽泣,疯跑进了堂屋。
荆疏远耍足男人威风,转而心痛起婆娘,她经常独自在家,上养老下抚小还要上坡种洋芋点包谷挖红苕,踌躇着不敢离去,吼着:婆娘,老子走了哟。
黄玉容边哄荆梅儿边想,这个犟男人将就惯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野兔钻山沟,无非穷一辈子苦一辈子,只要他不花心惹事,就随他去嘛。
哄得荆梅儿平静了,黄玉容揩干了泪水,走出来声明:我哪一回又不支持你么?
说着,她拿出一副银饰,大大方方的,说:拿去,卖了,多凑几个钱算几个钱。
黄玉容如此举动,几个憨厚汉子还没得什么,冉明翠晓得这副家什贵重的,这苗家妹儿心爱的纪念物。她吃惊地劝说:表嫂,你恁舍得?
苗族女子特别珍爱各种银饰,因为它是吉祥、光明、美丽、富有的象征,每当节庆之时,富有的苗家女从头到脚全身缀满银饰品,琳琅满目,熠熠生辉。妹儿们宛如皎洁的白银一样,纯洁无瑕,不沾尘埃,对爱情和家人忠贞不二。苗家男人喜爱自己的婆娘,就像爱这灿灿银饰,来不得半点虚情假意。
倘有瑕疵,苗家女人会扔掉银饰,如弃敝履。
荆疏远看包银饰的印花包袱湿湿的,晓得是遭婆娘流的泪水打湿了,也不禁心酸。银饰是黄玉容唯一值钱的饰物,多少回母亲和女儿饿得哭都舍不得卖,这回吵了架,她是怕自己真的怄气,才拿出来的呃。这情景,确实像众人所评价那样:苗家女人是山上巴茅草,风吹往男人那边倒。荆疏远动了感情,不去接那银饰,忽地蹿上前,抱起黄玉容,大吼:婆娘,你硬是一个好婆娘!
黄玉容清醒过来,挣脱他搂抱,怪不好意思地指责:荆草药,你疯了,这是做么嘛,不怕妹崽们笑话?
荆疏远蛮横地说:你说做么个,婆娘乖,乖婆娘,老子要抱一阵才肯走么!
要不是现场还有人,他抱起黄玉容,就丢她到干草堆,脱光了来办事。
冉明翠羡慕地说:表嫂,你看表哥嘛,好喜欢你哟。
一对俏眼睛来回朝荆疏远和黄玉容扫。
黄玉容还是不能完全放心,对冉明翠说:翠妹子,你来招呼这几件银饰,你表哥大垮垮的搞惯了,我很有些担心呃。
苗族女子卖银饰,要么是两口子赌气闹离婚,立誓永不往来;要么是男人不争气,绝他念头。像荆疏远这样,因为开荒坡,卖掉银饰变钱,是绝无仅有的。冉明翠接过了包袱,对卖掉这副象征黄玉容幸福美满的饰品,不知是悲还是喜,心情被搅得很乱。
荆疏远不以为然:有么的不放心,格老子,再荒唐么,也不会吃贪污。
引得在场的人一阵哄笑。
黄玉容却说:还要乱说,兄弟们都笑你。
她说着说着的,心里头痉痛,再也做不出笑脸,装不了慷慨豪爽的模样。
果然,人人抿起嘴巴,在笑他们。
荆疏远掖好青头帕边沿,扯紧拦腰拴起的布带,对黄玉容说:老子走了。
又喊声:起肩嘞!
荆疏远跟冉大成他们抬起家什,背上羊儿,吆起黄牛下山,头也不回地走了。
黄荆村离乡场有三十多里路,上大坡梭大沟,平时打空手都要走四五个小时,何况还抬着笨重家什赶路,荆疏远不愿意耽误时辰,催着众人快些走。下山是一条弯弯十八盘的独路,稍隔远点儿看,一行人像条乌梢蛇在梭动。这种山民赶场的情景,四方远近都很出名,称作:叫化儿下山。
弯弯山路十八盘,苗家歌里这样唱的,实际走路也如此,荆疏远他们出了院子,尽管拐过好几个弯,直线距离并不远,还看得见自己的吊脚楼。
隔了一会儿,黄玉容惊醒了过来,看到荆疏远他们走远了,撵到院坝的堡坎上,大声地叮嘱:你莫忘了!到乡政府找马文书!要他帮忙抓紧催贷款哟!莫要搞忘了!
荆疏远他们一悠一晃,下了面前那道坡以后,真的走远了,也就远远回答:不得忘,忘不得的,你放心么。
山谷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