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逗凑开春了,阳光还不暖和,荆家寨子里,一幢幢苗式吊脚楼飞檐翘角,像一蓬蓬乌黢黢的巴茅笼,又像红籽棵里蹲伏的山豹子,欲择人而噬。
荆疏远的苗楼,在荆家寨最高处,屋后育有一大片竹林,屋前种着十多窝芭蕉、雪梨,吊脚楼木色灿然,屋檐下悬挂的那几大捆包谷棒、苕藤儿、药草散发着清香。这座木楼,为八开间,荆疏远和堂弟荆牯牛,各占了一半。
上辈留下的木楼,中间空了三尺,荆疏远跟荆牯牛商量,把屋顶盖接通,挡风避雨,空出的过道正好摆一盘大石磨。妯娌和乡邻们碾碎粗细粮食,打烂饲料,添磨、掺水、扫浆,不怕缺少工具。
这天过午时分,荆疏远还没有回屋,荆英儿和荆梅儿围着黄玉容等,久等不归。黄玉容把荆英儿拉拢,给她仔细篦头发。荆英儿有些饶舌:妈妈,冉家寨黄家寨的大人都说,爸爸是个傻老汉儿,种树子其实发不到财。荆梅儿好奇问:为哪样要发财?荆英儿认真地:不发财,没得新衣服穿,就是书都读不起呃。荆梅儿嘟起小嘴巴:我不相信,三表叔屋的幺表哥,尽穿补巴巴衣服,老师还来喊他上学。荆英儿正要反驳,感到后脑壳一阵刺痛,大发娇嗔:妈耶,你手轻点,梳痛了,脑壳好痛。荆梅儿却幸灾乐祸,拍手称快:该背时的,该背时咯,哪个喊你哄人噻。荆英儿便不服气,反身一扑,就拽到荆梅儿的头发,两姊妹抓扯,不肯退让。
黄玉容连忙把荆梅儿和荆英儿拉开,还教训她们说:英儿,你大些,要让妹妹,梅儿,你平时最喜欢姐姐了,快点松手么,妈还要跟你们讲一个七百二的故事。
七百二,人绰号,意为心中有七百零二个转转儿,清朝末年本县所出机智人物,真名罗世昌,联合乡石柱村人,死于1908年,年轻时多次外出游历,所以阅历丰富、头脑机灵、说话诙谐。
黄玉容掰开荆梅儿的手,给她卷卷衣袖,讲开了:
七百二是个吹牛大王。
有一回,七百二看到冉土司在街场上调戏小妹崽,就打抱不平,结果冉土司喊人把他抓到监狱里头关起。
监狱的狱卒晓得七百二会吹牛,心想,你娃娃不过会骗老实山民,莫非还哄得倒我?就对七百二说:七百二,你会吹么的牛皮,今天吹来我们听听。
七百二立马像多么认真的样子,对狱卒说:要得。你们光晓得我会吹牛,不晓得我是靠吹牛架子吹牛的么;要是没得架子,我绝对吹不出牛皮。
狱卒赶忙又问:那吹牛架子在么处?
七百二就跟他说:我放在屋里磨房里头。
狱卒想听七百二吹牛,连忙放他回去,把吹牛的架子搬到牢房来。
妹儿你说,七百二会不会搬吹牛架子来?黄玉容问两个女儿。这是启发式,培养她们的分析能力,乡村教育大都通过这种方式,潜移默化,进行智力测验。
七百二当然逃之夭夭。
荆梅儿拍手称快:好傻呀,好安逸,七百二骗倒了坏蛋!妈,后来么?
黄玉容见女儿不闹,心头着实高兴:那个狱卒哪里有我的梅儿聪明嘛,他还以为七百二真的回去,给他搬扯谎架子了呃。
荆英儿却盯住黄玉容,问一句:妈,后来事情暴露了,冉土司不惩罚那个狱卒呀?
黄玉容晓得这妹儿图新鲜好稀奇:他们放了七百二,当然要遭冉土司处罚。
没等她讲到冉土司如何处罚那狱卒,荆疏远提着根烟筒,上坡回了屋。
荆疏远捡了银子似的,满面兴奋,进屋就找烟簸箩。荆英儿和荆梅儿蹦蹦跳跳地跑到院坝踢毽。荆幺姑听见了动静,走了过来,劝儿子:疏远呀,你恁格做,不是个办法么,家什都卖光了,也换不来几多钱。
荆疏远反问:妈妈说么办?
荆幺姑也没得好办法,咕哝了几句,没好意思再开口,其实她想来想去,几千亩荒坡,不是自家刨天麻卖家具就凑得起钱的,只是总得有人上阵冲锋打前站,我儿荆疏远,上了冉大成几爷子打头阵的圈套。
黄玉容想得开,那些家什卖都卖了,抬不回来,便不再开口。
这时,有几个人拐进了坝子。
荆梅儿眼睛尖,一眼认出是荆半仙和荆耕农,丢掉毽子,跑进屋里,报信:爸爸妈妈,幺爷他们来了。
荆家婆媳听说荆半仙来了,进屋去烧开水,拿烟簸箩,荆疏远不明其故,怕他们要钱,磨蹭着不肯出屋。
荆半仙两人不见荆疏远迎接,也无人打招呼,晓得他是在躲避自己,不管不顾的,对对直直进了院坝。荆耕农牵着撵山狗走前面,荆半仙双手各拎一只野兔儿,走在后头。进了院坝,荆半仙先开腔,冲着荆梅儿和荆英儿,把兔儿一扬:细妹崽,喊你爸爸跟你妈,都出来么,把兔儿拿去剥干净了,多放些大料炖,晚黑,幺爷就在你屋吃酒了哟。
荆梅儿一见那对毛茸茸的肥兔儿,欢呼一声,赶忙迎上去,就要伸手接过来。荆半仙也是促狭,把两只兔儿,往荆梅儿怀里一放。这十来斤重的东西,荆梅儿哪能接得住,又怕它们跑脱。她双手使出力气,各拽着一只兔耳朵,那野免儿在地下乱刨乱蹬。荆梅儿着急:姐呃姐,我拿不动,你来拿一个,我拿一个。
荆英儿到底是大些的妹儿,晓得害羞了,本想上前去帮忙,见荆半仙不怀好意看笑什儿,便扭着身子:我不管,我不管么,各人拿不动了,不晓得喊妈妈帮你么。
荆耕农见荆英儿说不帮,荆梅儿急得要哭,也不见荆疏远和黄玉容出来,不想把玩笑开得太过分,牵狗的手一松,去帮荆梅儿提起另一只兔儿。那狗噌地窜到坝子边一条母狗跟前,去挨脸舔嘴骚搞。他便过去,抓着一只兔耳朵,凑在荆梅儿脑壳边边:妹崽,莫着急,大哥来帮你。
他用力一提:这死兔儿还重哟,怕有六七斤:幺爷,你跟小妹崽开么的玩笑,她提得动嗦?大叔,你还不出来帮忙呀,就不怕幺爷怄你的气。
黄玉容终不好意思任他高声乱喊,系着围腰拱出灶屋,说:你吼么个。装出才刚晓得荆半仙拢了,很惊诧地说:哟,幺爷,你们都来了的么,吃晌午了没有?英儿梅儿,也不晓得端板凳倒茶水,提起死兔儿不放做么个,长恁大了,都还不懂事!
说得荆耕农他们十分尴尬。
荆疏远也仿佛才听说荆半仙来了,踱出来,把他们让进堂屋,吩咐荆英儿喊荆牯牛过来剥兔儿。
等他们坐定,荆疏远就把装叶子烟的箩筛推过去,请荆半仙和荆耕农莫客气,随便裹烟抽,自己从耳朵根根摸出个烟头点燃,问:幺爷跟侄儿像狗连裆一样,邀邀约约的,有么要事?
荆耕农笨口笨舌地说:没得,没得事,我们出来看火棘花,随手逮到两个野兔儿,来了,幺爷说是喝酒来了,你不要怀疑么个哟。荆半仙也说是趁天晴撵兔儿的,还指着外头那条撵山狗作证,确真是打猎,没得其他么的事。他们是来解释村民代表会上没有帮荆疏远说话的尴尬。隔壁的荆牯牛听说有酒喝,放下手头搓包谷的棒槌,过来剥兔皮,还大声夸气的,要黄玉容备好山柰八角茴香大蒜和老姜,准备焖一锅红烧兔。
荆疏远终是不能冷落两个自家人,把他们请到堂屋神牌前坐,敬了烟不说,还客客气气的,给他们一人泡了一杯野茶。
黄荆盖灌木丛生,什么稀奇古怪的植物都长,荆家寨悬岩半坡间有半亩恁大块茶山,树干足足有斗碗粗细,从冬至秋,一茬一茬的长出嫩芽儿,采来揉制了,就是极品雀舌,只是山民不懂,把雀舌称为野茶。
泡这野茶,只需一撮儿,顷刻间,就是满壶赭红。
不管是不是认错,苗家豪爽的秉性,促使荆半仙和荆耕农不好意思先开口。红浸浸的野茶回味无比。他们喝了茶又喊泡起,泡起茶又喝,那神情不是渴得干肠干肚,或者喝进肚里全身三百六十万个毛孔都舒展开了,而是龇牙咧嘴的喝得难受。
荆疏远冷冷地看他二人耍着板眼儿,等他们一喝完茶,立刻就掺上,嘴里还不停地说:幺叔,侄儿,你们多喝点。这种野茶,滋阴补肾强精健体,还提神醒酒,你们平常累很了要多喝些,办事长久要进补,还没有睡醒也可以醒瞌睡。
说得荆半仙老脸讪讪的,没过多久,把包脑壳的青头帕摘下,居然急出一头汗水。
见他们着急,荆疏远不再刁难:幺叔,侄儿,我晓得你们来的意思了,我自然有个说话的落脚处,你们先喝茶,我再说个清楚,要得不要得?
他手上,三根指头夹两支香烟,顺手递过去。
荆半仙受宠若惊,取了一支裹得饱饱的卷烟儿,连连拱手:要得么,要得。
荆耕农既是侄儿,荆疏远如此说了,也就看他还留有什么话。他并不着急开腔,只是不断微笑不断喝茶不断抽烟,野茶泡的水喝了一碗又一碗,叶子烟裹的烟卷抽了一支又一支。
这是个十分奇怪的场面:荆疏远躬腰驼背的连连打恭作揖,荆半仙忸忸捏捏的手脚都没得放处,荆耕农抽烟喝茶悠闲自如。机灵的山民就会联想,这几人,一个是草药先生,一个是算命先生,一个是计生员,各自都有不凡的本领,人人都怕他们,他们却不怕人半分,么的你推我就的?不晓得他们之间有着微妙关系的人见了,定以为是荆耕农找荆半仙要账,荆疏远在从中说合。
荆疏远胸有成竹地问:你们来,为一个字,钱!
荆半仙听到钱字就兴奋了,连忙说:是是,疏远,你不晓得,黄荆村的人都说你本事大,一承包就套了政府一万块钱回来,再没得哪个比得上你。
这就是钱道理。
荆疏远立刻打断他无端的恭维,解释说:那不是套回来的钱,是政府贷给林业承包大户,让承包户保证发展林业生产的。
荆耕农那天开会没到,是道听途说,遭荆半仙拉来探消息的,听得这么一说,忽地撑起:恁格说,不是承包荒山的奖金么?
荆疏远反问:哪个家什说的是承包奖金?莫非我荆草药是吃独食的人嗦,上万块奖金,顿儿都不打,就敢一个人吞了?耕农,你们听哪个家什说是承包奖金的?
是冉毛狗和黄算盘说的!这就是实话,可以对荆家的主事人说个清楚。但是,对晚辈荆耕农来说,这个不难回答的问题,十分难以回答,冉家寨掌权,黄算盘是乡团委书记的爸爸,如何敢戳到了他们的胸窝子?
黄云丽的意思也是要收保证金。
荆疏远见他们连消息来源都怕说,就敢上门问钱,不是明摆起觉得自己好欺负些嘛,今后还么个指望他们搞合作,开荒种树,也就急了,厉声问:格老子,我问你们是一问三不知,你们问我,么个我就恁格老实的哟,讨好卖乖一样,生怕说慢了,你们今天不跟老子说清楚,莫出我荆草药屋的门!
他想在二人嘴里问出事由,转身堵住大门,摆出一副不说清楚绝不让路的横霸架势。
荆半仙在荆疏远屋进出惯了的,不怕他强留,满不在乎地看他搞什么名堂。
荆耕农精灵,不跟荆疏远多说,扭头朝里屋喊:幺婆,幺婆,大叔要留我跟幺爷吃夜饭,你老人家多煮半升包谷!
半升包谷有两斤半重,而且是在正常饭量外加煮,荆半仙和荆耕农饭量再大,也吞不下去的哟。
荆幺姑打趣说:么的嘛,多煮半升,你跟世国两个吃得完呀?吃不完的话,我要在你两爷孙脑壳顶顶打个眼儿灌哟。
荆疏远听荆耕农一叫,晓得今天问不出来:耕农,你娃娃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的,将就泥巴糊灶,还是早说早超生。
荆耕农嬉皮笑脸地说:大叔,你又不是不明白,哪些人才晓得内部消息的嘛,你逼我跟幺爷做么个的。
这话把那冉家寨吊在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