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疏远前脚走开,马知勇后脚上了盖。
过了大年,夕书记得不到荆疏远承包荒山的消息,乘政府开展督办工作,亲自对乡里进行督办,就问两件事:荆疏远承包合同公证了没得,一万元贷款拿到没得。乡里遭督得慌了神,报告说贷款指标通过林业站下达了,荆疏远还没有来领;承包合同是否公证了,因大雪封山,情况暂时不清楚,立即派人上山查实。
南新民派出马知勇,再次上盖,检查荆疏远承包荒山政策落实的情况:督促他立即跟每个村民签好合同,不能再拖延时间,村民委负责进行公证;附带一个任务,如果县委扭到贷款问题不放,黄荆村党支部必须承担责任,莫推给乡政府。
这个任务正合马知勇心意。
原来,马知勇把冉明翠裸煨救人那事,跟对象黄云丽说了。黄云丽心头挽起多大个疙瘩。她口里说冉明翠倒是舍己救人,跟雷锋同志差不多了,应该在全乡青年中,号召向她学习。舍己这个词有些浸舌头,酸酸的,缺乏乡团委书记应有的欣喜。然后,黄云丽倒笑不笑地看着马知勇,问他还有么事?马知勇当场就听出她是下逐客令,非要把事情弄得一清二楚,否则在黄云丽那头交不了差。接受调查任务之后,他打电话问了在县委工作的同学,明白了夕书记的态度,兴冲冲的再上黄荆盖。
黄荆盖上,积雪没有融化,石缝里的火棘果伸枝展茎,红得艳艳生光的,沟沟坡坡暴露出勃勃生机。天一亮,鸟儿们就醒了。咕咕的阳雀欢叫,歌声是催耕的布谷布谷;一群发情的红腹锦鸡,由雄鸡统领着,嘟噜着,挨挨擦擦的觅食啄羽;小山雀从这窝灌木跳到那窝灌木,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活像山里粗蠢婆娘不歇气的斗嘴。侧耳根草、茑尾草、松蕨草探头露芽,野生的猕猴桃伸出很长一根毛茸茸颈项发傻。最漂亮的灌木,要数缀满红果子的火棘和地红籽,迎风招展着。偶尔摇摆美丽身躯的柳松和水杉,是大炼钢铁时和偷伐者斧下的幸存者,高大英伟的三叶枫也骄傲地摆动着满树绿叶。
马知勇上了黄荆盖一问,荆疏远踅进老林,采树种去了,承包荒山的情况,使人着实吃惊:他只跟村里签了合同,没有落实到户,更没有进行承包公证!
冉大成汇报说,其中原因有两个:有人反对荆疏远承包,有人后悔把山坡包跟荆疏远开荒。
马知勇就火了,心想:本人还是乡文书时候,冒大雪上盖,好不容易才把承包任务按平;如今当上主任,反倒任随你几爷子奤起,老子不姓马了、改姓牛!
牛马都有股犟劲。
因此,马知勇找那些反对或不赞成的干部来谈话,一个一个的约拢,直接下达了任务,命令他们,必须转变观念,支持荆疏远开荒打窝种树,不服从就不放回屋。
对村干部和山民,马知勇采用不同说法,说得他们口服心服,心甘情愿地同意。
他问冉大成,你是支书,夕书记支持荆疏远,你也表个态,支持还是不支持?冉大成满头大汗地说支持,马知勇要他在合同上签字画押。他问冉毛狗,山民说你反对荆疏远承包,夕书记和我不相信,你当面答复我,确真反对?冉毛狗硬起颈子说哪个龟儿子才反对。马知勇也要他在合同上签字画押。他喊了黄火炮来,说听别人反映,你想要一万元贷款,独自承包八千亩荒坡,撬荆疏远的墙脚,我帮你达成心愿,你三年之内造好八千亩山林,得行不?黄火炮儿把脑壳摇得拨浪鼓般,说他不得行?马知勇说,那好,你在转包合同上先签字,我不追究你的责任。黄火炮忙不迭地签了字画了押。马知勇最后喊来了黄串串兄弟,循循善诱地劝说,你我在乡场吃酒不分家,实话告诉你们,政府要哪个承包有安排的,哪个安排你们来反对荆疏远的?大串串声明没得人安排,二串串更绝了,说他一直支持荆草药;他们异口同声说,把铁镐打磨光生了,单等荆草药招呼就上山!马知勇强忍住笑,连连夸奖他们识得时务,没有给兄弟丢脸臊皮儿,再把合同文书丢给他们,要他们立马签字画了押。
马知勇没有收拾黄算盘,因为黄算盘是黄云丽的爸爸,黄云丽是他对象,虽然没有订婚,还不能公开这个关系,也不能得罪未来的老丈人,惹出鸡飞蛋打的笨事。
黄算盘听说未婚女婿来了,提着火酒,主动找马知勇,在转包合同上签了字。
然后,马知勇召开山民大会,进行集体说服,公开宣布:县委夕书记、乡党委南书记尽都支持荆疏远承包,盖上山民,哪个有反对意见,我今天上盖,专门跟他辩论。马知勇把桌子一拍。继续说服:荆疏远同志是在众人都丢手的情况下,为落实县委会议规定,毅然承包的,有人现在反对,当初你做啥去了,是不是以为乡政府好糊弄,拿起一坨番天印,啥时候想打就打,这是极其危险的想法,我慎重提醒你们,现在是县委、乡党委都在支持荆疏远同志,由不得你们胡作非为。
乡政府说话算话。
至此时,冉毛狗送来了一碗茶水,马知勇喝了,表示他的宽宏大量:不知者不为罪,比如,冉国海同志开始也不清楚,以为承包荒山等于划分家族势力,没有支持荆疏远,后来他改正了,改得很好,其他同志改不改正错误呢?我看还是改了好,改了,就是好同志,荆疏远同志不会计较的,有工给你们做,有钱让你们找,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呀,老冉?
冉大成当场认可:有工先让改了的山民做,有钱先让改了的山民找,有路先让改了的山民走,礼让三先!
山民认为他说空话,村里公务事,历来是干部优先,哪有村民占强的,你一言、我一语议论开了,发出嗡嗡的杂音。
马知勇见冉大成帮错了忙,便不再说,从挎包里拿出人民币,一沓一沓搁在桌子上。
山民们立即停止议论,惊得目瞪口呆的,看他耍么把势。
马知勇继续往上头摞钱,直到垒起高高一摞,激动不已地说:各位村民同志,这,就是县委和乡党委,帮荆疏远交纳的保证金!黄会计,请你把钱收下,入村民委账上,再给我开一张收据。
山民们砉地大惊,大多数人站起,踮着脚尖尖,伸长了颈子,使力往主席台上看,看不清楚,就趍眼睛。
现场气氛变为热烈。
黄算盘把钱收了,摸出收据本,下细翻到黑色那面儿,问:马主任,抬头开么个?
马知勇大声说:开荆疏远。
黄算盘在收据的抬头写下了荆疏远,在科目一栏写下了承包八千亩荒山保证金,然后写下日期1979年3月6日,埋着脑壳喊:冉村长,把公章拿来盖!
然后,翻开收据土红色的报销页。
冉毛狗解下屁股后头吊的村委会公章,重重地盖在收据上,压了足足两分钟,猛地提起,低垂脑壳去看,公章印迹清晰,得意地嘎嘎笑了起来,跟毛狗嚎叫般,完成了收款手续。
山民们也都高兴得手舞足蹈,就有人想唱山歌,跳摆手舞,甚至抱到婆娘啃。
冉大成继续打帮腔:村民同志们,荆疏远的承包保证金交了,就等于下了定金,哪个再要跟他叫劲,就是反悔,要受到法律的严厉制裁!
在这种氛围里,不管是犹豫中的山民,还是狡筋儿山民,通通签了字画了押,百多份承包合同,当天就签完。这就可以放开手脚去开荒。在乡村,承包荒山有个程序。首先,要有人包,荆疏远包了。其次,要有人把土地转让出来,冉大成他们爽直地转了,一窝蜂的签字画押,不得反悔。再次,承包人要缴一万元保证金,马知勇代表乡政府帮荆疏远缴了,他要包而不垦,就等于欠了政府的债。又次,组织山民开荒,不会白干,需要承包人来支付全部工钱。然后,购买树苗子,植树、锄草、整枝、间伐,项项缺不得人。要是荒坡栽了树,这土地权属还没有解决的话,岂不是帮别人唱山歌,唱的费尽心机,听的还不领情,这傻事,留给荆疏远去做!
会后,冉大成左右思考,觉得不能收乡政府的钱,保证金是荆疏远欠的,黄荆村用不签合同、不公证的方法,来逼乡政府出钱,说出去了,话既不好听,于道理也不合!就找到黄算盘,把想法说了,喊他出个主意。黄算盘建议把款退回去。冉大成心头舍不得,口里还是赞成,留了个尾巴,说要是马主任不收的话,下场我们再跟杨乡长送去,反正不收。
两人把一万元钱放在马知勇面前。
马知勇莫名其妙,说:老冉,你们啥意思,送钱给我,我可不敢收,收了就是吃贿赂了。
冉大成结结巴巴的说:这个,政府的钱,是经费,村里么的敢使用,请马主任收回了。
马知勇回过神,明白他们是怯了,本想以钱挤压荆疏远,这下搞到乡政府了,便给他们宽心:老冉,我代表党委、政府,把荆疏远的贷款送来,你不敢要?
说着,拿起钱来,在手上掂了又掂,也只是钱么。
黄算盘连忙解释说:马主任,我们不是不敢要钱,是钱的来头太大了,土碗装个猪脑壳,我朝哪里搁么?
马知勇眼睛一转,帮他们出个主意:黄会计,既然这钱不敢拿来用,你就虚挂在账目上头,支给村民打窝儿。
对头!
冉大成醒豁了,说:还是马主任有主意,钱不用等于零,用错了钱要遭理抹,唯独有了正当理由,就用得爽快利索了。
马知勇故意问:那,你们还不把款收好。
冉大成连声说收,伸手抓了钱,要往衣兜里装,想想不对,递给黄算盘。
黄算盘听出马知勇话中有话,并不同意村里收么保证金,问:蛮牛,这钱真的收得?
冉大成连声迭声回答:收得收得,当然收得么。
马知勇趁机补充说收得,还说:你们不但要收钱,还要说,早就收到钱了。
呃?冉大成和黄算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齐声问:这,又为么个,明明是今天收的么?
马知勇才告诉他们,钱下到乡里时,正逢到救济款差一坨,就暂时转移用于救灾,黄荆盖大雪,也分了几百元么,现在才补回来,立即就还了;但是遭县上督察到了,要乡党委说明原因,只能黄荆村帮乡里背,说早就收到款了,就是荆疏远交的保证金,县上屁都打不出来!
冉大成有些怕县上,问他:马主任,要是县上理抹,我啷个负得起责任?
马知勇劈脑壳教训他:你老冉一个山民,莫说负责任,就是要处分,你又会背啥?钱你可以不收,好好生生挂在账上,乡政府暂时帮荆疏远保管,哪个敢处分你?
他把钱又拿了回去。
冉大成仔细一想,事实就是恁格,钱又没有存在冉家,凭么的处分人,便又笑逐颜开的了。
黄算盘还了钱,重新开出一张收据,把时间提前,慎重地交给了马知勇。
冉大成提议,搞条羊子,炖了来请马主任,费用在村中报销。黄算盘就喊他们两人到自己家中,有现成的羯羊儿,宰了炖起的,拢屋就开锅。
晌午,马知勇饱吃了一顿清炖羊肉,从钥匙圈取下一支金属牙签儿,剔着牙齿,好似偶然想起,问冉大成:哦,老冉,怎么没有看到明翠同志?
冉大成回答他:荆疏远请翠妹子去当记分员,住在荆家寨,不多于回来。
住在荆家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