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上接到乡里的报告，按文件流转程序，由办公室主任签了，直送县委书记夕应禄。乡里撤销冉大成职务的理由是挪用贷款和超生第三胎。夕应禄有些怀疑：第一，黄荆村能挪用得了贷款么；第二，怎么冉大成一有问题，什么问题都出来了，不会是代人受过吧？他给办公室主任拨了个电话，谈了谈想法。主任回答说，他也有些疑惑，泥鳅黄鳝扯成一样长，是有些勉强为之。夕应禄受到启发，说乡里没有认识到问题的原则高度，黄荆村出现种种怪事，主要原因是基层组织涣散，直接影响到本县承包荒山荒坡的大政方针，已经到了非解决不可的时候了。
主任建议：请常委们传阅一下，了解山区林业承包情况，便于对症下药。
夕应禄同意了，在文件页眉批下一段话，落了款和年月日，这段话写道：
此件已阅，传再硕、肖虹及常委会各位同志，提出具体意见。荆疏远同志是我县出现的第一个林业承包大户，承包荒山种树，既是发展农村经济的既定方针，也是山民脱贫致富的一条好路子，必须坚决推行。一切积极承包的行为，均应给予肯定和支持；一切阻挡山民承包的行为，必须予以遏制。
然后，在夕书记三字上画了个圈儿，用直线勾到批示开头，表示已经提出了处理意见。
县委办公室把原件留档，夕书记批示打印到传阅单，分发给各位常委。
常委会组成人员有县委书记一名；副书记两名，分工负责政府工作和党委常务、组织、宣传、政法及其他；常委八名，兼任常务副县长、组织部长、宣传部长、政法委书记兼公安局长、县委办主任、财政局长、城关镇委书记、武装部长。县人大常委会主任和政协主席都是正县职，要列席每次常委会，只是没有表决权。
组织部长肖虹反应最快，看到文件和批示后，先圈阅了，表示赞成书记意见，同意乡党委的处理决定，又去找夕书记，见面就说：书记提醒得好呃，林业承包，三十年栽杉、自家绊自家，基本没有么的收益，不典型引路，恐怕难以推行。
夕应禄欣赏肖虹的敏锐，补充说：就是噻，好不容易出现了一个典型，他们又要扼杀，岂有此理嘛！肖部长听到内部有什么反映？
肖虹习惯地抹着鬓角，考虑该怎么说，然后说了：现在晓得荆疏远承包消息的还不多，我看还要加强正面宣传，赞成的声音大了，反对的声音就会相对缩小。
夕应禄想不到她会说到宣传去，饶有兴趣地问：肖部长认为该怎么宣传？
肖虹脱口而出：党员教育、广播电视、群众艺术、先进材料一齐上，掀起一个宣传荆疏远的高潮。
夕应禄摇摇头，说：早了，肖部长，我倒想听听党员教育，该怎么宣传荆疏远。
肖虹感到夕应禄是居高而下，察觉自己性急，定了定神，有些羞涩地一笑，解释说：市委组织部才刚开了会，要加强对各地大面积承包荒山的宣传，准备制作专题片，派记者来采访荆疏远事迹，莫遭基层同志搞得走了样呃。
市内组织系统称肖虹为美女部长，她这么小女儿般哂笑，容易惹人心旌摇摇。
夕应禄发现了她的掩饰，只是对女同志那点小动作，向来不为己甚，便宽容了，告诉她说：荆疏远承包荒坡，卖家具卖银饰，组织山民在石坡上打窝种树，的确具有代表性。
肖虹迟疑，说：荆疏远同志承包八千亩荒坡，真的拿得下来，捅到市里去了，无法更改，莫闹个大笑话哟！
夕应禄说：应该没有问题吧，土生土长的山民，过去以当中医为谋生手段，普济众生虽谈不上，经常助人为乐，也是山民心目中的好干部；再说，他遇到困难，我们党组织帮上一把，不就顺了么？
党组织帮助？这话就等于事事开绿灯了，那么，荆疏远当村党支部书记，也就落地生根。
肖虹忙说：我执行书记的指示，无论是宣传荆疏远，还是安排他当村支书，程序上应该没有滞涩的地方，本来乡党委定了就行，既然送到了县委，如果能够附带研究一下，工作上避免被动，也是县上推出的先进。
夕应禄立即同意：我们想到一起来了，荆疏远任职，还可以考虑进乡人大主席团，时间就在承包过后、换届之时，不要急着仓促作安排。
肖虹建议，夕书记签发乡党委的报告，由乡里操作，近期尽快处理好。
这样就等于县委给荆疏远当靠山了。
夕应禄提起笔，先是准备签了，转念间想到：组织行为还是要经过组织决定，荆疏远虽只是一名普通干部，代表的可能是山民的进步方向，山区地广人稀，找一条致富的好路子不容易，组织上既然要表示支持，就要痛下决心，把靠山垒得牢不可破！
因此说：再等等，看老杨他们什么意见，然后在县委常委会上通过一下。对了，肖部长你说市委组织部要来采访，那就促成此行，要乡里搞个材料，也在常委会上告之各位。
肖虹大为佩服，如此，哪个还会表示反对，当然也可能没有哪个反对，这毕竟是县上的工作成果，此事所具有的典型性，足以警醒全县干部了。
这时，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肖虹乘机告辞。
夕应禄提起电话，对方大声侉气地吼着：老夕，咋治的，任免村支书，也要俺提啥意见，南新民是不是昏了头？
县长杨新国看了文件，觉得奇怪，从政府打电话过来，要问个究竟。杨新国是河南人。他南下后，留在当地剿匪，逐步做了县长，是个急性子人，文化不高，人极耿直。
夕应禄晓得他急，不解释，拿话反问他：老杨么，我正要跟你打电话，说说小南他们弄的这鸟事。
南新民在县委当过夕应禄的秘书，他做个什么事，县领导们都很关心，特别不愿意惹祸招灾。
杨新国愿意听这话：咋了，你也不清楚？
夕应禄直冲冲的：可是我明白呀！
杨新国不明白了：明白个啥？
夕应禄问他：老杨，农村改革的进程，已经从普及到了提高的阶段，县委提出大面积承包荒山、植树造林，是当前和今后一段时间全县的中心工作，对不对呀？
杨新国这不糊涂，说：对呀。
夕应禄又问：这承包荒山，没有带头人行不行，没有典型引路行不行？
杨新国斩钉截铁地说：不行！
夕应禄说：所以，南新民他们，费好大劲儿，找到了黄荆村荆疏远这个典型，这人克服艰难险阻，独力承包八千亩荒坡，我们县委做他的坚强后盾，我想，你老杨不会反对的吧？
杨新国可不敢反对，忙说：俺是共产党员，咋会反对一心为老百姓的先进哩。
夕应禄赞赏说：我就知道你会支持！老杨嘞，详细材料，我要肖虹去搞，我们先把那个违纪书记免了，提拔荆疏远，让金子发光，你说行不行？
杨新国被他问得满头大汗，忙不迭地赞同，说：中咧，谁要说不行，俺找他做思想工作。
夕应禄哈哈大笑，说还是老杨理解人，要不，市上咋会说我们是铁合金班子。
县上是穷，穷得几大家抱成团儿，齐心协力地做工作，屡屡得到表扬；又只是实在太穷，什么指标都拿不出手，年终总结坐后排，书记和县长捂脸避人。
铁合金有脸皮厚之嫌。
其他几个常委表示了赞同意见后，召开一次常委会，组织部长肖虹把建议提出来了。
县委的常委会议室背临乌江，一走进去，窗下湍急的江水激荡着山岩，发出哗哗的撞击声。肖虹就要公务员关闭窗子。这个会议室装有双层玻璃，隔断了涛声，也使循环空气保持着相对高温，算是特殊的装备。果然，关上了窗户后，打开室顶和墙壁的灯，会议室寂静下来，仿佛在十分温馨地等待领导们。
肖虹拿起乡党委的报告，先念：县委，本乡黄荆村党支部书记冉大成同志，罔顾党纪国法，于1978年10月超生第三胎，造成极坏影响；在县委号召承包荒山、植树造林的活动中，又采取消极懈怠的工作态度，致使该村工作落后，村民不能和谐相处。经研究，建议免去冉大成同志的村党支部书记职务。黄荆村党支部委员、一社社长荆疏远同志，在承包荒山工作难以继续开展的情况下，发挥共产党员先锋模范作用，毅然单独承包了八千亩荒山。他的行为，不仅激发了全体村民的创造热情，而且在山区人民面前，树立了好榜样，经乡党委会全票通过，推荐荆疏远同志接任黄荆村党支部书记职务。当否？请示。
对任免一名村支书，为啥要拿到常委会上来议，常委们的好奇大于好事。这里面是什么意图？会不会催一枝损一枝？他们都含有疑虑，当然，即使不讨论任职，也不会损害在座诸位分毫利益。书记提出来议，就是尊重了领导集体，大家心照不宣。
肖虹笑嘻嘻的，介绍荆疏远承包的背景：各位领导，我再介绍一个情况。荆疏远同志很穷么，据乡里介绍，婆娘女儿过年没得花棉袄穿，最好的衣服打着补丁，那妹儿闹着穿新衣。这不过分吧？荆疏远卖草药，也不缺少这几元钱，可是开垦八千亩荒坡，光打树窝儿，就近四百万个！分分厘厘要钱呀。荆疏远无钱可拿，他卖掉妻子女儿的嫁妆，卖掉妻子的银头饰，所有的钱，都用于预支工钱！
真的？常委们深深震惊了。
县委宣传部长杨晓波立即提议：这样的同志，还讨论么子，常委会表决任命吧，夕书记？
表决没有问题。县纪委书记辛耘农首先赞成。他不无忧虑：有两点建议，一是讨论村支书的任免，这次是特例，不能再开口子了；二是冉大成的问题，要核实，还是要坚持先免后任。
他既然提到这样的问题，夕应禄就不能不解释提议的原因：我也谈谈任免两位村支书的事。
嗅了一阵香烟，夕应禄感到亢奋一些了，便不再沉默：荆疏远同志专门到县上问过，主要是担心政策多变，这些可以理解，三十年栽杉、自家绊自家，谁沾染上了，一辈子翻不了身。是我接待的他。同志们，一个山民，没有家资巨万，只听党的一句话，就不惜拿身家性命，来承包八千亩荒山种树，这就是胆识呀！不要说冉大成他们，我们、我们机关的同志，有多少领导有这种胆识呢？我看不多吧。我还想问一句，这是一种什么精神呢？我看这就是山区人民宁愿苦干、不愿苦熬的艰苦奋斗精神！
宁愿苦干、不愿苦熬是他们最近总结的地方精神。
既是一种精神，就要有人实践，有人鼓励，有人发扬，荆疏远承包，当然是宁愿苦干、不愿苦熬！
夕应禄说到激动处，情不自禁，眼角沁出了泪花，随脸颊流到嘴边，取了桌上盘里摆放的毛巾，轻轻揩拭，继续发挥：这种精神，我们山区人民缺不得呀！缺了，会失去前进的动力；缺了，会丢掉老区的传统；缺了，怎么把改革开放深入下去？
山里人等富，也等得累了，他们怕了呃。
夕应禄揩干眼泪，接着阐发自己的思想：人民好比土地，我们共产党员好比种子，你不能往肥沃的土地里种下一颗霉种子吧？荆疏远的表现，充分说明他是饱满、新鲜、生命力强的种子，我们有什么理由不把他播撒在群众中间呢？我们有什么理由阻隔这颗好种子开花结果、再培育出更多的种子？完全没有嘛！
在常委会上，县委书记也只有一票，可这一票会带动很多票，直接主宰表决的结果。常委们听到这里，哪个要是再不明白，荆疏远是夕应禄亲自栽培的典型，那确真是不懂事了。
因此，副书记金碧云提议：夕书记，我们现在表决？
夕应禄点点头，表示同意：同志们，耘农书记说得不错，讨论村支书任免的做法，下不为例，即使再有任何特殊的情况，也要先通过议题，再进行讨论。为了推进山民大面积承包荒山，我提议，赞成乡党委关于免去黄荆村党支部书记冉大成、任命荆疏远同志担任村支书的专题报告，由该乡组织选举，党委会批准后生效。
常委会组成人员无一例外，举手赞成，这项提议取得了全票通过的圆满效果，记录在案。
夕应禄宣布进行下一项议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