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得几日,任免村支书的正式文件下了。
依得荆半仙和荆牯牛的主意,冉家同意搬鼓楼要搬,不同意搬鼓楼也要搬。荆疏远考虑初任村支书,对待这类事,不能估吃霸赊,要说服。他们当然说服不了冉家寨。那就不能搬,搬不了鼓,会场总不能再设在冉家寨,各种会议必须挪到荆家寨来开,不可不重新布置火塘。荆疏远喊起荆牯牛,召集荆家山民,把堂屋改造了一番。荆疏远改造堂屋方法是拆掉楼下四间屋的隔板来扩大火铺。比照冉大成那架火铺重新架设:正对大门安排两个座儿,留给支书和村长并坐;正中火塘周围,可以坐下十个人,留给村干部坐;旁边单设两架火塘,村支两委成员和村民代表,恰恰坐得下;如果要开村民大会,还是要挪到村小学或者就在寨子中间的空地召开,黄荆盖各寨,还找不出能够容纳几百人的吊脚楼!
至于打鼓聚众,冉家既然态度坚决,不同意搬鼓,也只好先将就着,派人到中寨打鼓。
荆半仙大为不满,讥诮说这是脱了裤子放屁,但也只能不满,山盖那些事,由不得哪个人任意张狂。
接到乡党委的任免书,荆疏远还是很高兴,就喊荆牯牛到中寨去打鼓,召集村干部、社干部、村民代表,明日上午十时开会,准备宣布乡上文件。
这是要正式就任黄荆村党支部书记职务了。
荆牯牛答应一声,兴冲冲的,快步赶到中寨,上了鼓楼。迎面一人挡住楼梯口。冉毛狗横坐在楼梯上,抱紧了双手,斜睨荆牯牛,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气势。
荆牯牛气势汹汹地喊:让开!
冉毛狗一改常态,轻言细语提醒他:荆牯牛,鼓楼重地、不得擅入,你做么来了?
打鼓!荆牯牛得意地吼了两个字,就想从他身旁绕过,却仍然被他挡着。
荆牯牛轻蔑地说:好狗不挡路,冉毛狗,你给老子让开。
冉毛狗出奇地平静,不跟他生气,追问:荆牯牛,你上鼓楼做么事呐?
打鼓开会!荆牯牛多说了两个字。
冉毛狗很讲道理,说:按规矩外姓人不得打鼓,我晓得,你屋荆草药当了支书,要打鼓也可以,得交手续费。
荆牯牛脑壳嗡地懵了,话都说不抻抖,结结巴巴的:冉毛狗,你龟,龟儿,么个意思,打几下,鸡巴,屁股,还要老,老子,交个狗屁手续,费,交钱!
冉毛狗还是讲道理:荆牯牛,你莫非跟婆娘两个日昏了么,这鼓楼是冉家寨管理,管理的意思就是打扫、刷漆、抹灰尘,那不是人做的么,不花费劳动力,过去经佑鼓楼,要拿工分的,莫非现在收不得维护费?
荆牯牛想想,冉毛狗说得也有道理,把牙巴一咬,说:你给老子说清楚,收好多钱?
问出这样的话来,气势上就虚了,冉毛狗忙说:不多,打一回鼓么,交五角钱。
荆牯牛就摸自己的荷包,上下摸了半天,分钱莫得,讨饶说:毛狗哥子,这钱么,先欠你两天,赶紧把通知下了。
冉毛狗确真很讲道理,立马答应,拿出纸条和笔,说:恁格,量实你没得钱,老子帮你写好了借条,签个字,你就进去打鼓。
荆牯牛喜之不尽,接过纸条和笔,签好自己的名字,递还跟冉毛狗,大摇大摆地进楼打鼓。
冉毛狗悄悄梭走了。
荆牯牛握住鼓槌,把豪气从肚皮往上提,到了胸口,再分到身体四肢,双脚牢牢地站稳,双臂抡起鼓槌,直直地砸到鼓面上,咚的一声大响,代表荆家寨,敲出开会通知的第一下鼓声!
他长一响、短一响地狠敲,那鼓遭击打得声如巨雷,浑不似冉大成打鼓时的拖沓,满山盖都震颤了。
荆牯牛得意地狂笑。
次日,听到一长一短鼓点的山民,纷纷赶到冉大成屋开会,迎面碰到黄玉花。
她用根筷子斜插个发髻,披了一绺鬓发,遮着耳朵,嗑着干包谷豆,拿身体拦住山民,问:么个,到我屋赶场来了,成群结队的,要劫大户么?
黄火炮跟她是堂兄妹,偏不信玄,说:开干部会。
黄玉花找到对象,撒泼大骂:开个鸡巴会!傻包卵冉蛮牛,当了几年支书,就遭害了老娘几年,天天烧火塘、烙蕨粑、切炒米糖,都拿给狗吃了,还敢来开会!
冉毛狗故意装好人,说:幺娘,当干部家属光荣么,烧火塘那也是为了工作。
工作狗屁!黄玉花一口打断,改骂为哭诉:我的天爷呃,我屋蛮牛不偷不抢不贪污,凭么个撤销职务,喊那个背时的荆草药来当,天爷你不公平,老娘不信你那包药!
干部和代表们这才想起,冉大成不当村支书了,么的还到他屋来开会,不是脚杆穿到衣袖里头、搞反了方向?
黄玉花越骂越起劲,跳起脚脚儿,把村社干部挨一挨二地数落遍了,兀自不肯停歇。
听她骂得凶,在后屋喂牛的冉大成,着急忙慌跑出来,上前揪住她的发髻,猛扇一耳光。黄玉花惊叫一声倒在地上。黄火炮冲上去死死抱住冉大成,不让他再动手。
冉大成虽有一身蛮力,挣扎不脱,只好恨恨地说:死婆娘,跟老子听好了,组织上的决定都是对的,何况老子管不住鸡巴,你也有责任,没得耍泼发疯的理由!
冉毛狗装好人,说:幺娘你莫骂,幺叔也莫吵了,荆支书屋,想必炒好了米花糖,等我们开会,都等得着急了。
冉大成还要耍个威风,说:你们先去,老子收拾了这婆娘,再去跟荆支书解释。
村社干部和村民代表这才往上寨赶。
荆家寨大雾笼罩,黑鸦鸦的山寨里头,倒还炊烟袅袅,屋顶以下青石墙、青石板、青石坡,儿娃妹崽们跳绳打石珠子;出了寨门,远近都被雾遮蔽,对面不能见人,也看不到有人无人上山盖,荆家众人只有傻等。
荆疏远满心喜悦的,亲自动手烧好了火塘,在每个座位前摆好烟叶,任随他们自己裹了去吸。
堂屋里悄无声息。
然后,他就坐到支书位置上,反复阅读文件,想把每个字都记牢固了,随口就能引用,以便回答干部们提问。
等了好久,荆牯牛气鼓鼓地跑来报告,说村社干部搞错了,都到冉大成屋,冉大成又不解释,反遭黄玉花臭骂了一顿,现在才往荆家寨赶,怕是要来吃晌午。
荆疏远也无法,吩咐黄玉容,多煮几升包谷,自己迎到寨门口去领路。
他怕雾大,再走错了屋,玩笑就开大了。
荆疏远把众人迎进屋,让到火铺上坐好之后,就宣读了文件。他读得十分流畅,磕巴都不打一个,像是长期主事的村支书。村社干部和村民代表都表示赞成。唯有冉毛狗提了个要求,要新任支书尽快把打树窝儿的工钱结了,大家好到坡脚赶场,婆娘儿女也该买几身换季的衣裳。荆疏远立即答应,说乡里来了通知,那一万元贷款拢了,允许他用于开荒种树项目。黄算盘问,买衣服跟种树,有么个关系?荆疏远说,开荒容易磨烂衣服裤儿,当然要换新的,拿工钱买衣物,就是开荒种树的项目。
于是,村社干部和代表欢呼雀跃,说荆草药不愧是医生,对么个事情都理解得透彻,我们就等赶场前来拿工钱了。
众人不等包谷饭蒸熟就告辞离开。
散会过后,荆牯牛拉了荆半仙一把,留下来跟荆疏远说个事。黄玉容招待吃包谷饭。几人边吃边谈。端出来的包谷饭,是去了皮蒸熟的,散发着一股清香味儿,散口而柔软,刨进嘴里,如同上坡跟妹儿亲嘴,舒适无比。
荆牯牛刨了几口,顾不得说事,埋起脑壳使力干。
荆疏远奇怪了,问他:牯牛,你不是说有事,么个只顾干饭,事情也不说了。
荆牯牛连刨两口,恋恋不舍地放下碗,说:哥子你莫催,格老子饿慌了,不把肚皮填满凼,连话都说不出来。
荆半仙就骂:老子看你是饿死鬼投胎,再赏你几嘴,胀死你龟儿子,免得在老子面前显丑。
荆疏远想要晓得他说什么,回头劝荆半仙:幺叔,你莫吵他,听他有个么事,说出来,我们好商量。
荆半仙也服他,说:你个龟儿还不赶快说了。
荆牯牛不再吊胃口,就说:幺叔、大哥,冉毛狗不是人哟。
荆疏远问:我看他还算规矩,会上也没有表示反对,很佩服荆家寨,如何不是人?
荆牯牛嗤之以鼻,轻蔑地说:你不晓得,昨日我去中寨打鼓,他龟儿硬拦到我,收取手续费。
荆半仙一听就火了:反了天爷,他不晓得,你是通知开会?
荆疏远也不服:收么个手续费用,你去打鼓,是你使了力气,他倒要收手续费?
荆牯牛原封不动地转告:冉毛狗说,外人打不得冉家鼓,要打鼓就要交手续费。
荆疏远冷冷地问:他收你么多?
荆牯牛回答:每回五角。
放他妈的狗臭屁!荆半仙十分恼怒:疏远,我跟你说搬鼓楼,你坚持要说服,现在好了哟,要你拿钱去说服;还有,今天干部都到冉家寨,不搬鼓楼,二回改到冉家寨开会,你这个村支书白当了。
荆疏远不管二人暴跳,镇定了情绪,问,你们说,现在该么个去做?
强搬!二人异口同声怂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