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寨山民跟冉家寨山民对峙。
冉毛狗反穿羊皮袄,手提一根打狗棒,不像毛狗、像个要饭的叫花子,翻起眼睛问:荆牯牛,你龟儿吃了熊心豹子胆了,领一群破衣烂袄的家伙,就要攻打冉家寨?
威风凛凛的,有几分领军大将的架势,跟在他身后那群山民,却不呐喊助威。
这有些令人奇怪。
荆牯牛高大肥胖,拿的是一把钢锯,在阳光下冷冷颤抖,有些像条肥蛇,不动则已、动则怒嗜,反过去威胁冉毛狗:你还敢阻挡,冉毛狗,晓不晓得犯了大过,阻止新支书正常使用权力,就是反对乡政府、反对乡党委,老子今天要收拾你。
他身后山民纷纷举起武器应和。
冉毛狗不屑一顾,说:你狗日的要整老子,还差了点火候,看你手头那木锯,割得断颈子还是砍得断脚杆,奉劝你拿回去锯木料,莫锯了手板。
木匠锯手,那是极无能之事。
荆牯牛遭他惹毛了,钢锯一挥,就要往上冲,却听冉毛狗问:荆牯牛,你狗日的带起抢儿,闯我冉家寨,究竟要做么个?
他是揣起明白装糊涂。
荆牯牛以为他真不明白,得意洋洋的,提醒说:冉毛狗,你搞忘了嗦,前几天,荆支书跟你打过商量,要把鼓楼搬到上寨,老子就是来搬鼓楼的。
哪个荆支书?冉毛狗故意问。
就是,荆疏远支书。荆牯牛上了当,说出荆疏远喊搬楼的。
冉家山民并不清楚,荆疏远要搬鼓楼,有些困惑、有些不满,还有些怄气,议论纷纷,都说荆疏远再好,搬迁鼓楼,而且不经过荆家寨同意,是不对的或者十分错误的!
冉毛狗要充英雄了,高声说:各位族人,你们都听清楚了,荆草药上任不几天,就要把冉家鼓楼搬往荆家寨,分明蔑视我们冉家,狗胆包天,我们答应不答应?
不答应!冉家族人在这种时候,空前团结,齐说坚决不答应,看他荆草药龟儿有么个法子。
冉家这种态度,荆家山民当然不服,看荆支书么法,不用荆支书来搞,老子们就帮他搞定,也齐声喊:坚决拆楼!坚决拆楼!
双方争斗一触即发。
这时来细看,双方队伍人数相当,都持有利器。大致荆家山民携带着拆房屋的工具,如斧子、钢锯、砍刀、撬棍之类,如不阻止,鼓楼那样四面无遮无掩的屋,三下五除二,就拆得精光了,轻容易搬到上寨;冉家山民工具种类很杂,长武器如抵门杠、晾衣竿、扁担,短武器如镰刀、火钳、锅铲,显然是一声呼啸,随手拿起身旁做事的家什,跟着冉毛狗来呜嘘呐喊,摇旗助威,不一定就敢上。
冉毛狗使歪心,要煽动族人抵抗荆家寨,因此指责对方:狗日的荆牯牛,你要想干架么,老子们奉陪!
关键时刻,荆牯牛清醒了,他的任务是尽快拆楼,搬到荆家寨重建,不是来打架的,就说:狗日的冉毛狗,老子不是跟你打架的,老子只管拆楼,你跟老子让开,不让开,老子就打得你让路!
还是说了要打。
冉毛狗乘机煽动,把打狗棒一挥,说:各位族人都听到了,荆牯牛不光要拆楼,还要跟老子们干架,绝对不得行!
绝对不得行!冉家山民又齐声高吼,情绪更加激动,已经接近白热程度了。
荆牯牛听出冉毛狗话里歧义,揭露他说:你莫扯谎咧白,老子没有说又要拆楼又要打架!
冉毛狗质问:那你就是要打架?
荆牯牛反责:放屁,老子不是打架来的。
冉毛狗又问:那你就是还要拆楼?
荆牯牛承认:老子是要来拆楼,这是村支部的决定,你们敢不执行,就要遭重重罚款。
冉毛狗得意了,说:各位族人听好了,荆牯牛不但要打架,还要拆楼,拆不了楼就罚重款,你们干不干?
我们坚决不干!冉家族人高呼。
不干,么个办?冉毛狗又问。
把狗日的打回去!冉家族人再次高呼,气势如虹,一场械斗眼看在所难免。
看热闹的婆娘们站出来了。
两姓婆娘都是姑侄姐妹,看两家人似要斗殴,急得她们拉这个不是,劝那个也不是,机灵些的人,就返寨去喊冉大成和荆疏远,来把各方山民拉住。
奇怪,这两人约好了的,都不在己方的队伍里,她们跑遍了黄荆盖,连人影影儿都看不到。
他们到底在做么?
荆疏远被冉明翠逮住,拉他到大枫树下,非要他吹木叶听。苗家歌者用任何树叶,可以吹出婉转动听的曲调来,就叫吹木叶。两人走到半路,就遭冉大成发现了,怒气冲冲地赶过去问罪,一路听到木叶响,听着听着的,竟然自己听得痴了,不晓得到底该去做么个,倚在另外一棵枫树背后,侧耳倾听。
冉明翠听了几段,也忍不住,轻声哼起来:
大山木叶烂成堆,
只因小郎不会吹。
几时吹得木叶响,
只用木叶不用媒。
冉明翠绣花衣服、大腿裤子,娉娉婷婷地站在大枫树下,拧那双粗辫子,仿佛绞结男人和女人的情意,唱到音韵柔婉处,人固然醉了,大眼睛里似要滴出水来。
荆疏远生怕她扑过来,激荡起自己的情欲,跟她就在坡上发狂骚搞,歌声一落,噗地吐出木叶,拱进坡上包谷林里,跑掉了。
这两人有些问题,先是冉明翠扭荆疏远,要他赔偿姑娘名誉,荆疏远不得不将就她,喊唱歌就上坡、喊吹木叶就靠岩;后来遭这妹儿吸引了,跟黄玉容吵了嘴,就去找冉明翠,仅限于摆空龙门阵,吹几匹木叶玩耍,消解心中郁闷。
冉明翠沉浸在歌词里,回过神来,见荆疏远无影无踪,晓得他又逃了,跺脚骂句死人子,反向回到了冉家寨,碰到两寨山民叉脚舞爪的,就要砍人杀人,惹出滔天大祸。
冉毛狗稳如泰山,收拢阵脚,悄声吩咐冉笋壳几人,只要荆牯牛冲上来,就按住他,拿捆牛索跟老子绑了,丢到牛圈,明日往乡政府送,看他龟儿荆疏远么个交代。
荆牯牛不防,怒气冲天,喊一声:冲啊!
荆家山民一拥而上,斧头棍棒就往前方乱戳,要把那些冉家山民逼开,自己冲到鼓楼前面,占据鼓楼四方,然后把楼拆零碎了,搬回荆家寨。
冉家山民摆出防备阵势,看来有些怯懦,只乱舞着手中工具,以沉默对付疯狂。
荆牯牛勇冠众人,冲得三步五步,就把锯刃递到了对方跟前,没有听得怒吼,却是几句娇滴滴的话:牯牛哥哥,你要杀我么,也该换把刀来。
这声音销魂蚀魄。
荆牯牛一愣,抬起脑壳,就看到自己那把钢锯,对着冉明翠高耸的胸脯,差点把它剖成了两瓣儿,吓得立马收手,身体后挫,险些倒翻在地上。
只听冉明翠又说:莫看你是条牯牛,只要遭姑娘逮了夹鼻梁,还不乖乖听使唤!
荆牯牛一挺胸膛,怒斥:冒皮皮,你妹儿家家的,敢跟哥子叫劲儿,要看哥子手中钢刀答不答应!
屁刀!冉明翠不再理他,转身又吼冉毛狗:三哥,你是村长,还不把打狗棒丢了,安心要山民证明,你是打群架的领头人!
冉毛狗本想不理她,可打群架那句话,有些搁不住,乡里晓得了来论罪,那就要了老子的党籍,因此说:翠妹子,你莫打胡乱说,么个打群架,不是还没有开打,既然双方还没得身体接触,那就不是打架,只是对处,跟打麻将差不多。
他说得双方嘻哈躁动,紧张情绪消解大半,还是气鼓鼓的,对拆鼓楼和阻止拆鼓楼,主意见解都不能统一,只要有人挑起,还会陷于激昂张狂之中。
冉大成先赶拢了,见两姓山民拿刀拿枪的,火气就大了,厉声呵斥:做么个,你们想要做么个?冉毛狗,你是个村长,领众拉帮,莫非要打群架?荆牯牛,你们拿刀拿枪的,闯进我冉家寨,一不是捉土匪,二不是搞助耕,你跟老子说清楚,究竟为个么?
冉毛狗指着荆牯牛说:你问他们!
荆牯牛不晓得辩解,直通通地就说:我们来搬鼓楼,哪个龟儿挡道,老子就把他打翻在地!
冉大成气得浑身发抖,还没有顾到反击,就听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在问:你要打翻哪个?
大哥!荆牯牛想不到荆疏远会在此时出现,丢下钢锯,上前抱拳一揖,不再恶语相向。
冉大成转而质问荆疏远:荆支书,虽说你才当村支书,党的政策你晓得,群众不赞同的事,不能够强迫,这鼓楼是我冉家几百年的古物,你要敢拆,冉家人跟你拼命!
荆疏远就解释,态度却很强硬:村里开会,总得有个通知,不搬鼓楼到上寨,我天天喊人跑路,到你冉家寨来打鼓?
冉大成脸上做了个笑容,说:你也可以修鼓楼么,要嫌费事,搞个锣呀、铁钟呀,么的非得要打鼓?
说完,他就转身走了,冉家寨山民也跟着他分散开。荆家寨山民望着荆疏远,看他打算怎么办,荆疏远强把荆牯牛拉起就走,他们也都垂头丧气地离开了。
冉大成这话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