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怕的沉寂包围着林飞羽,他不知道为什么面前的这个白袍男人一语不发,只是愣愣地站在原地,更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在这种情形下感到畏惧——感到由内而外、发自肺腑的畏惧。
“约伯记第十四章第五节……”白袍男子向前踱了一步,用自语似的口吻轻声念叨起来。
这声音谈不上抑扬顿挫,却铿锵有力,中气十足。相对于那喃喃自语的圣经节选,林飞羽更在意眼前这怪人谈吐的方式——桀骜、优雅,玩世不恭的洒脱与浓重的沧桑交糅在一起,仿佛看透了尘世的一切而了无牵挂,又仿佛正被什么重要的人所羁绊而心事重重。
“是……你?”林飞羽瞪大双眼,把不加掩饰的惊讶写在了脸上。
女孩子的反抗比预想中还要剧烈。
虽然同伴极力反对他这么做,但雇佣兵还是硬把王清仪拖出了关押她的休息室,狠狠扔在地上。
“你要惹大麻烦了……”同伴端着步枪,一脸愁容:“少校会枪毙你的。”
“她咬了我!”雇佣兵把手横在对方面前:“这疯丫头咬了我!”
“我会急救……你看我们还是先把她关起来吧。”
“急救留给她用吧!”雇佣兵反手抽了王清仪一掌,女孩低沉地“嗯”了一声,由于嘴巴被抹布塞住,痛苦的叫喊被堵在了喉咙口发不出来。
“我得给她点颜色看看!”雇佣兵丢下步枪,跪到地上,擒住女孩的双腕,将她的胳膊展向两边:“……啊,太瘦了,不是我喜欢的类型,不过弄起来都一样吧。”
“你不该这么做,老兄,真的,少校他……他最反对……”
“你要是不喜欢的话!”雇佣兵抬头对同伴怒吼道:“可以闪到一边去,等我办完了事再去告发我。”
对方摇了摇头,背过身去。
“小婊子,刚才不是挺烈的吗?”
雇佣兵拍了拍王清仪的脸:“想跑是吧?等哥我爽完之后,让你跑也跑不动啦。”
在挣扎中,王清仪突然注意到在雇佣兵的身后,还有一个人影躲在黑暗的角落里,他安安静静,一动不动,分明瞪大了眼睛瞧着这边,却好像什么都没有看见似的面无表情。
是林飞羽。
那讨厌的雇佣兵正在身上到处乱摸,而他却眼睁睁的看着自己被欺负,丝毫没有要出手相救的意思——王清仪不禁又急又恼,朝林飞羽伸出手,发出“唔唔啊啊”的低吟。
“老实点!”雇佣兵又甩了她一嘴巴:“不乱动的话,我就温柔些,不然一定捅烂你个小骚货!”
话音刚落,林飞羽的手刀便至,雇佣兵被砍中脖子,一下没了知觉,昏死过去。他的同伴倒是反应敏捷,猛地转过身来,却也被一枪托砸中面门,直挺挺的倒下了。
“你刚才一直在旁边!为什么!”刚一拿掉嘴里的抹布,王清仪便大声哭喊起来,倔强的眼神里透着哀怨而不是感激:“为什么不赶快来帮我!”
“给我安静!”林飞羽突然凶相毕露,伸手扯过少女的头发,用额头顶住她的脑门:“听好了,小丫头,这是给你到处乱跑的惩罚!如果不是看你太小,我就会在一旁等着,直到他‘捅完’之后再救你,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你……你……”女孩一副惊弓之鸟的样子,连嘴唇都颤巍巍地抖着:“我……”
林飞羽用食指点了点她的下巴:“我希望你记住,永远,永远,永远……永远不要去做你能力范围之外的事,尤其是当你根本不知道要怎么做的时候,听懂了吗?”
王清仪咬咬牙,眼泪汪汪地点了点头。
“好了,没事了,只要听我的话,就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了……”林飞羽轻柔地抚了抚她的头发:“有受伤吗?可以走吗?”
少女稍稍调整了一下呼吸,过了好几秒,才缓缓站起身:
“没关系……”她轻轻推开林飞羽,抹掉眼角的泪花:“我可以自己走。”
又是一个倔到让人怜爱的女孩——林飞羽觉得,如果他遇到的每一个女孩子全部像阿斯朗或者王清仪这样坚强,很多麻烦事就会迎刃而解,当然,也会额外生出许多麻烦事来。
“跟我来,”林飞羽一把抓过女孩的手腕:“我带你去见父亲。”
“父亲?”王清仪眉头紧锁:“谁的父亲?”
林飞羽叹了口气:“还有谁的父亲?”
“莫非是我爸?”女孩恍然大悟:“他在这儿?他真在这儿?”
也就是说,王朝星在见到女儿被抓走的时候,并没有与她相认——这确实是在自己被挟持时最合理的做法,但若没有经过特殊的训练……或者说“见过世面”,普通人也没那么容易做到。
“小声点,”林飞羽打了一个“嘘”的手势:“你跟我走就是了。”
“休息室……”女孩指着不远处的拉门:“里面还有其他人质。”
“哦,好吧,我很欣赏你的国际主义精神,但我不是来救他们的。”
尽管依旧不是很信任眼前的长发男子,但此刻的王清仪也已经别无他选。
林飞羽爬下楼梯,用双臂接住跳下来的女孩,然后屏息凝视,举着步枪转过坑道的一个弯角。也许是遗传的关系,王清仪对这种偷偷摸摸的行动方式相当驾轻就熟,她紧跟在身后,用手捏着林飞羽的衣角,每一步都是小心翼翼,连呼吸声都藏得很好。
没有看到一个雇佣兵的影子,两人很快便回到了关押王朝星的工具间前。
铁门大开,其中却空无一人,林飞羽强压住心底的不安,里里外外地检查了两遍——不只是人质,连之前打晕的那个守卫都不见了踪影。
“你们父女啊……”
这该死的王朝星一家——林飞羽挠了挠后脑勺,觉得这对父女俩简直是绝配——都是喜欢给人添麻烦的主儿。
“你,进去,”林飞羽指着黑洞洞的工具间道:“我来之前,绝对不要出来。”
“你什么意思?”王清仪突然脸色大变:“要把我一个人丢下?”
“是这个意思,”林飞羽回头冷冷地瞄了女孩一眼:“我马上要去救你亲爹,我不希望在把他带回来之后,发现你又失踪了。”
“救我爹?”少女捏紧了正在渗出手汗的双拳,“……他人呢?在哪儿?”
“我不知道,而且知道也不会告诉你……”林飞羽拉了一下手里G36的枪栓,“忘记我刚才说的话了吗?永远不要做你能力范围之外的事情。”
王清仪的脸上虽然写满了不甘与焦虑,却也是无可奈何。刚才险些遭人侮辱的经历惊心动魄,自己能力的渺小也不言而喻,仔细想来,林飞羽的话着实有些道理。
“躲在这里面……”她走到工具间的铁门前,朝里头看了看,一股难闻的霉味儿扑面而来:“……安全吗?”
她再转过头的时候,林飞羽已经不知去向,连一个脚步声都没有给女孩儿留下——绅士风度这种东西,对现在的林飞羽来说根本就是奢侈品。
他只能分秒必争——乐观地计算,带走人质的家伙最多离开了三四分钟,这还不包括把人质一个一个从工具间里揪出来的时间,也不包括救助同伴的时间。现在最大的危险是,对手已经知道了有人潜入矿井,必然会展开全方面的警戒,搜索每一个自己可能出现的角落——让王清仪藏进工具间也正是出于此种考虑,就如老兵们经常口耳相传的那句“真理”:“绝少有两颗炮弹落在同一个坑里。”
莫利亚矿井的结构相对简单,工具间前只有两条路可以走,在使用排除法之后,选择便只剩下了一个。林飞羽顺着潜入时的原路返回,一边快步移动,一边寻找黑暗处躲藏,每前进一小段就停下来观察几秒,生怕遭遇对方设下的埋伏。
奇怪的是,雇佣兵既没有增设岗哨,也没有派出巡逻队,整个矿井比刚才还要安静,只有微微的嗡鸣声依旧在身边作伴,一直到能看到矿井入口的地方,都没有见着半个人影。
忽然,他听到了隐隐约约的脚步声——密集而杂乱,从洞穴深处发出,顺着阴冷的风扑面而来。
是人,而且是一大群人——这非常符合“雇佣兵带着人质”的特征,林飞羽调整了一下呼吸,顺着窄轨铁道向矿井深处走去。也许是因为几天前才塌方过的关系,坑道里明显有些漏水,滴答滴答的节奏一直萦绕在耳畔,变成了整个环境中最响亮的声音。
林飞羽所追随的脚步声逐渐近了,毕竟,监视着一群人质在这种狭窄昏暗的环境里移动,速度再怎么也快不起来。他很快就捉到了队列的“尾巴”,那是两名身穿黑色作战服的战士——不是那种普通雇佣兵的黑色套装,显得更有光泽,有点像潜水服的感觉。
其中的一个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突然转过头来,朝身后回望了几秒。在朦胧黯淡的灯光下,他佩戴着夜视仪的脸显得异常紧张——甚至可以说是在害怕。
他并没有看到躲在一堆碎石后面的林飞羽,但林飞羽却看清了他。这家伙虎背熊腰,拿着一把AN94,戴着精致的露趾皮手套,很显然,他不是一般的雇佣兵,倒和昨天晚上夜袭陈扬的那支突击队有几分相似——就是被林飞羽一口气扫灭的那四个倒霉蛋。
在估算了对方的数量和人质的位置之后,林飞羽觉得还是不要轻举妄动比较合适。他悄悄地跟在队列的后方,在坑道里缓步前行。与之前的预想刚好相反,越往矿井深处走,照明就越是充足,在一些拐角和宽敞的地方,还摆上了大功率的镁光灯,林飞羽认识这些灯具——考古队经常用到它们,当然,也是某些专业文物贩子的必备品。
强烈的光源会制造出大片“危险区”,这让林飞羽的行动更加不便。恰在这时,人质队伍通过了一个洞口,里面出现了豁然开朗的空间——从堆放的工具和设备来看,这曾是矿井的一个主要挖掘点,在被掏空之后,又改建成了类似中转站的地方。由另外几个洞口延伸过来的铁轨在此地交合汇成一股,顺着林飞羽脚下的轨道通向矿井正门。可以想象,几年前——也许就是几天前,混杂着碎石和泥土的铁矿石原石就在这里集结,成车成车的被拉到矿井外面的筛矿厂中。
但是现在,此地已经不见任何热火朝天的劳作场面,反而是像遗迹般静谧肃穆,只有一些鼓点般沉闷的枪响不时自远方传来,零星稀疏,丝毫无法打破里面安然的秩序。
林飞羽很快便发现了不同寻常之处——在这个开阔矿区的顶部,不知是人为开凿还是天然形成,有一个不大不小的破口,黯淡的阳光像梳子般穿过层层灰尘与水滴,照耀在整个空间之上。
一团红光,或者确切的说——一大团红色的粉尘在不远处蒸腾摇曳,林飞羽心头一紧,连忙向前急行了几步,躲在一辆矿车后面。遗憾的是,雇佣兵和人质的身影刚好挡住了红焰的底部,只能若隐若现地看到一些类似于玻璃的东西——它们泛着耀眼的红光,筛过人群,在坑道壁上投下光怪陆离的影。
林飞羽决定找一个可以看清洞穴“全貌”的地方,而且这里还真有这样的地方——就在他的左手边,一部升降机通向石壁高处的平台,从那里不仅可以鸟瞰全场,还能确保每一个角落都在射击的范围之内。
他蹲下身子,迅速窜到升降机旁。这是一部电动的框体式升降机,启动起来会发出剧烈的噪声,显然是不能使用了,他抬头望了一眼平台——也不过就是五六米高,于是挎好步枪,顺着升降机的铁架爬了上去。
建造这个平台的本意,林飞羽完全想不明白——也许是为了调度矿车,方便指挥,也许是为了监视采掘进度,防止偷懒。
但不论之前是用来做什么,现在这里已经变成了一个混合着原始材质和高科技设备的诡异之地。棺材形状的金属密封箱横七竖八的堆放在此,大部分已经打开,一张张精巧的折叠式试验桌上,排着大大小小款式各异的科研器材——从最简单的烧杯和试管架,到高中化学课中用过的离心仪,再到高倍电子显微镜、蜂巢式培养皿、笔记本电脑,除了那些林飞羽从来没有见过,叫不出名字的器械外,这里的一切完全可以组成一个现代化的生物实验室。
在一开始的震撼之后,紧接着映入眼帘的东西,就不那么让人舒服了。
那应该是某种东西的尸体——猴子,或者猩猩,总之有点像人,但又不是人。它们被开膛破肚,或挂或躺,在小巧的手术台上摆出一个个奇怪而令人作呕的姿势。
有一只在动!林飞羽心头一颤,打了个激灵——有一只胸腔已经被掏空的猴子,它的脑袋竟然还在动!一双萤红色的双眼仿佛充满了怨恨和杀意,在漫无目的地来回摆动中,与林飞羽四目交投,直看得他浑身发憷。
他连忙低下头,把自己藏在两摞金属箱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