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稍平静了呼吸之后,他从箱体侧面别过头,由另一个角度向试验台看去。三个通体白色防化服的人正在埋头忙碌,有两个守在桌上的笔记本电脑前,撅着屁股,对屏幕指指点点,而另一位就站在“死猴子”旁边的一个试验台边,右手端着一小截类似于试管的东西,而左手正在仪器上不停地操作——林飞羽看不出那是一台什么仪器,总之有点像肿瘤医院里做核磁共振的玩意,只不过体积小了很多。
这个临时搭建的试验场与裴吉特岛本身的经济水平格格不入,显然是出自雇佣兵之手——他们准备得相当充分,不仅知道自己是来做什么的,而且知道应该要怎么做。也正因此,林飞羽更加确信在这些人背后站着一头巨兽——一头富可敌国、胆大包天的巨兽。老实说,如果不是阿斯朗的出现,林飞羽还真以为是美国人在背后使坏。
那两个站在笔记本电脑前的科学家交头接耳了几句之后,朝这边走了过来。林飞羽连忙缩回脑袋,抱紧手里的G36步枪。两人从面前经过,乘着升降机离开了平台,其间他们有说有笑,聊得热火朝天,始终没有注意到身后近在咫尺的林飞羽。
现在整个试验场里只剩下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科学家,要拿下他,对林飞羽来说简直是易如反掌。他小心翼翼地站起身,却突然看到了平台远端的另外三人——他们站在石崖边缘,之所以刚才没有看到,恰是因为被那两个已经离开的科学家给挡住了。
这三个人背对着自己,毫无防备,而且两手空空,没有武器——起码没有突击步枪,按理说要放倒他们全部,也只需要多花几秒钟而已。
但为什么?为什么会如此紧张?
林飞羽明显能感觉到自己“咚咚咚”的剧烈心跳,他努力平稳呼吸,却发现根本就做不到。他自认为不是一个懦夫,但现在不知怎么搞的,一股莫名的胆怯正顺着经脉流遍全身,一个冥冥之中的阴冷声音正在耳边低声窃语:
“不要过去。”
或许是出于本能,也或许只是神经过敏,林飞羽预感到了面前那二十步之外的危险。即便是手里握着武器——一把价值3500美元、自带红外瞄准镜的G36C型突击步枪,也没有一丁点踏实的安全感,相反,林飞羽觉得如果现在冒然上前,很可能会死得不明不白。
这三个站着不动的家伙有什么特别之处吗?林飞羽讲不上来,如果硬要说特点,那就只有从他们的穿着上找了。那是与整个环境格格不入的银白色——披肩、斗篷、兜帽,这些看上去像是只有古装戏中才能用到的服饰,都被霜雪般纯净耀眼的白色所覆盖。这显然不是雇佣兵应该有的行头,坦率的说,林飞羽认为这根本就不是正常现代人类的打扮。
“骑士”——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单词在林飞羽脑海中转瞬即过,这不是什么推理,只是单纯的直觉:他们是“骑士”,这三个人,就是裴吉特岛上一切灾祸的根源——雇佣兵口中所谓的“骑士”。
从背影上看,中间那人身形魁梧高大,目测身高在一米八左右,肩宽体壮,玉树临风。而站在他两旁的人虽然穿着相同,却明显娇小上许多,那瘦弱纤细的样子,就像是还没成年的小孩子。
就在林飞羽盘算着要如何下手——或者说要从谁下手的时候,中间的大个子突然朝右边偏了偏头,似乎是对同伴低声耳语了几句,那小家伙微微点了点头,随即一步向前走到平台边缘,纵身跃下。
那可算是相当了不得的身手!平台的高度好歹也有个五六米,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敢毫不犹豫地往下跳——更何况他连准备动作也没有,就这样挺直了身子朝前轻轻一跃,显然,如果不是头脑有问题,这小子就一定是经过了训练的“专业人士”。
不管他是何方神圣,对林飞羽来说,要处理的对象又少了一个。
机不可失!林飞羽攥紧了捏着枪把儿的双手,唤醒全身上下的勇气,突然冲出藏身的金属箱,两个大步冲到试验台前的科学家身旁,他屏住呼吸,在对方侧过脸朝自己看上第一眼的瞬间,用枪托砸中防化服的面罩。
没来得及发出任何叫唤或者呻吟,这可怜的科学家便倒了下去,死猪般地瘫软在地,他手里攥着的小试管也随即落到了地上,发出一声轻微的“砰”。林飞羽紧张地瞄了一眼不远处的两个白袍怪人,他们依旧背对着自己,压根就没有察觉到身后的异状。
林飞羽稍稍松了一口气,弯腰从地上拾起那个食指大小的试管。
这是一个两头都被封好的玻璃容器,在透明的外壳之下,静静地躺着一小块指甲盖似的红色水晶——或者是别的什么矿石碎片,黯淡的殷红色光芒让整个容器微微发亮,看上去就像是一小截灯管。
林飞羽立刻就联想到了昨天晚上在裴吉特镇上遇到的那只“红狗”——那东西背后驮着的红色水晶簇,与手里的这个小东西何其相似,只是体积和数量有所不同而已。他不是很情愿地侧过头,瞥了瞥身边手术台上的猴子——它四肢被绑住,胸腔被很整齐地对半剖开,用钢钉固定在手术台两侧。
尽管内脏已经被掏清,肚子里空无一物,但这只猴子竟然没有死。它嘴角流涎,摇头晃脑,不时还发出“嘶嘶”低吼,更骇人的是那双散发着血红光泽的双眼,凶残地好像看人一眼就能将人生吞活剥。
在稍微靠近了一点之后,林飞羽终于发现了自己想要找的东西——在猴子那已经空空如也的腹腔内侧,密密麻麻地铺着无数细小的凸起物,就像是一层撒在皮肉上的细砂,而更为关键的在于——它们都是红色。
林飞羽又仔细看了一遍手里的试管,把它塞进上衣的口袋中,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阴郁。虽然有些细节还搞不太清楚,但他已经对整个事件有了个基本的判断——这里在进行着某种变态的生物试验,某种以林飞羽的见识也完全无法理解的试验。在这个试验当中,红色水晶扮演着举足轻重的角色,它不只可以附着在生物体上,而且还可以让死去的人和猴子复活——当然,是以任何人都无法接受的方式复活。毫无疑问,不论在哪个国家,这都是一种无法摆上台面的活体试验,且不说成果如何,光是过程就足够令人发指。
但为什么会在裴吉特?为什么是现在?这红色的水晶到底又是什么?
需要解答的问题依然像乱麻一样错综复杂,而最简单最可靠的办法,就是直接去问“出题者”。林飞羽端平手里的突击步枪,缓缓向前挪步,直到距那两个白袍怪人只有五米,并且确定他们依旧没有察觉时,才压低嗓音吼道:
“两位,请放下手里的武器,你们遇上麻烦了。”
如若是平时,林飞羽的口气里一定会带着嬉皮士似的轻松与调侃,但由于底气不足,他的嗓音有些颤抖,听上去反而像是惊慌失措时的呓语。
话音未落,那站在左边的小个子立即转过身来,张开双臂,撑开斗篷和袖口,用身体护住高个儿的背,这个举动让本来就有些紧张的林飞羽惊讶不已——他差那么一点点就要扣动扳机了!
从正面看过去,这个穿着白袍的怪人显得更加娇小,他被斗篷遮住了大半张脸孔,只露出尖瘦的下巴和明显涂着唇彩的嘴角。纤细的手指、白皙的皮肤,再加上那白袍之下若隐若现的玲珑体态,林飞羽愈发觉得,这小个子是一个女性——而且年纪不大。
“退下,米娜,”在最初几秒的沉默之后,身材高大的家伙终于缓缓开口:“他不会开枪的。”
声音低沉沙哑,浑厚中带着磁性,透出一股只属于中年男人的沧桑与稳重。
究竟是什么?这种莫名的心悸?林飞羽突然感觉到口干舌燥,血脉贲张,胸膛里仿佛有一腔岩浆就要随着脉搏喷涌而出,以至于连端着G36步枪的双手都开始微微颤抖。
是恐惧,还是紧张?林飞羽说不清楚,他现在脑中一片空白,完全无法思考,就好像第一次亲眼看见女人裸体的纯情少男——这比喻也许有点怪异,但用来形容此时此刻的他却非常贴切。
被称为“米娜”的小个子朝侧面移了两步,退回到之前站立的位置,而发话的高个子男人也终于转过身来,抬起同样是被兜帽遮住的半张脸孔,面对正拿枪指着自己的林飞羽,不慌不乱,平声静气:
“如果我是你的话,最好先留意一下背后。”
林飞羽心头一紧,他本能地觉得这不是在虚张声势,于是立即别过头朝身后瞥了一眼——
也就在这时,一只银白色的大口径手枪顶住了林飞羽转过来的侧脸,而持枪者,正是刚才从平台上纵身跃下的第三个白袍怪人。
“把枪放下,”如银铃般清澈悦耳的轻柔女声,却暗藏着冰冷刺骨的杀气:“……我不想伤害你。”
从兜帽中露出的金黄色卷发,一直披到高高隆起的胸口,这个手持沙漠之鹰的女孩显然比“米娜”更接近于“女人”——前凸后翘,动作优雅,身上还散发着一股浓烈的香水味儿。
林飞羽很清楚,如果自己在这里拼命,只会死得毫无意义。他慢慢松开拿着G36的手,任由步枪掉落在地,然后举起双臂,做出“投降”的动作。与几个小时前在纳达少校面前的“投降”不同,这次是真的一筹莫展了。
一点也不遗憾——他显然是遇到了真正的“高手”。先说身后的这个女孩,她跳下平台,绕了一大圈再爬回来,最后把自己缴械,整个过程不过两三分钟,而且身手轻巧到竟然连林飞羽都没有丝毫察觉。当然,最让林飞羽惊叹的是中间那个高个儿,他一早就发现了自己,却始终不动声色,只是命令女孩跳下平台,玩了一个漂亮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连林飞羽自己都不相信,他竟然被生擒了,而且连对手是谁都还没搞清楚。这看似令人哭笑不得的场景,却让林飞羽心悦诚服,他想起纳达少校的那句话——“一个你真的惹不起的人”,现在看来,并不是在故弄玄虚。
“好了,嘉琳,你表现得很好,现在退下……”随着高个儿男人轻声的命令,林飞羽身后的女孩放下手中的沙漠之鹰,向后一步小跳。
“这里有米娜保护我已经足够,”男人挥了挥手:“嘉琳,你去安排好‘索菲亚’的撤离,然后代她指挥剩下的佣兵。”
“遵命,我的主人,”女孩毕恭毕敬地欠了欠身:“‘神意如是’。”
林飞羽眼皮轻跳,情不自禁地重复了一遍女孩最后的那句话:“God wills it”——他绝对在什么地方听过这句呼号,只是一时想不起来了。
可怕的沉寂包围着林飞羽,他不知道为什么面前的这个白袍男人一语不发,只是愣愣地站在原地,更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在这种情形下感到畏惧——感到由内而外、发自肺腑的畏惧。
“约伯记第十四章第五节……”白袍男子向前踱了一步,用自语似的口吻轻声念叨起来:“‘人的日子既然限定,他的月数便在你那里,你也派定他的界限,使他不能越过。’”
是中文,而且是异常流利的中文,仿佛就是在故意说给林飞羽听。
这声音谈不上抑扬顿挫,却铿锵有力,中气十足。相对于那喃喃自语的圣经节选,林飞羽更在意眼前这怪人谈吐的方式——桀骜、优雅,玩世不恭的洒脱与浓重的沧桑交糅在一起,仿佛看透了尘世的一切而了无牵挂,又仿佛正被什么重要的人所羁绊而心事重重。
“是……你?”林飞羽瞪大双眼,把不加掩饰的惊讶写在了脸上。
现在,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自己会如此失态——在林飞羽24年的人生中,只认识一个拥有这般嗓音的人。
他曾救过自己的命——而且还是好几次,也曾试图杀掉过林飞羽——而且险些成功,他既是恩师,也是死敌,既情同手足,也不共戴天,他是一个被重金悬赏的恶棍,是国家安全保卫局历史上最绚丽的传奇和最可怕的失败,是让许多人咬牙切齿地咒骂着的魔鬼。
“命由天定,它是上帝在创造每一个人之前,就套牢在他们头上的枷锁。”白袍男子慢慢抬起双手,抚住兜帽的沿边,“英语中没有‘缘分’这个词,如果有,那也一定是为了慨叹命运的神奇……正好像你当时遇到了我,正好像我今天遇到了你——”
他很干脆地一把掳下兜帽,露出一张棱角分明、不修边幅的面庞。黑色的瞳孔,黑色的发梢,微黄的皮肤,这是一个东方人的典型样貌,仔细看过去的话,虽说称不上是个美男子,却也是英气逼人,潇洒倜傥。
“林飞羽啊……”他淡淡地笑了起来,“好久不见了。”
“冷……”林飞羽几乎是倒吸了一口凉气:“冷冰?”
他表情痛苦,如鲠在喉:
“这……这怎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