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切的根本,首先我必须要让你学会‘白手’,确保你至少拥有保护自己的能力。”
他突然伸出双臂,握住林飞羽被绑在椅子扶把上的左手。
“‘白手’?”林飞羽用疑惑的目光看着举止突然诡异起来的冷冰:“那是什么东西?一种野外生存技巧吗?”
“不,‘白手’是我发明的一种搏杀技艺,”冷冰顿了顿:“我综合了少时练习的八极拳、中学时练习的形意拳,以及后来学会的MMA、格雷西柔道,加上CQB的一些基本要领,研究出了一套只适用于自己的格斗术。”
五年前。
昏暗狭小的房间里,突然亮起一盏格外刺眼的强光灯。林飞羽情不自禁地闭上眼睛,将脸侧向一边。
他被绑在一张木椅上,左右手腕都用细细的塑料绳拴紧,与两边的扶手固定在一起,稍微动动下身,发现连脚踝也被捆牢了。他在漆黑一片中已经干坐了好几个小时——也可能是半天。没有饭吃,没有水喝,没法上厕所,也没人过来告诉自己这是为什么。
他早就听说过这个行当不好干,也曾听说过新人入行会有“特别考验”,但没想到刚加入国家安全保卫局的第七天——甚至还没有确定已经加入时,便会被人麻翻了捆在椅子上,关进小黑屋里。
慢慢的,屋外出现了铿锵有力的脚步,然后是门把被扭动的清脆声响。在耀眼的台灯背后,林飞羽依稀看到了一个高大男子的身影,他嘴边的烟头在黑暗中发着淡淡的黄光,随着呼吸的节奏忽闪忽灭,让人由心而生一股莫名的寒意。
林飞羽挪了挪身子,用正脸对着这个坐到桌角的高大男人。
他看上去大概三十五六,长得算不得很帅,但极具男子气概。棱角分明的脸上,挂满了细细密密的胡楂,一双忧郁的眸子中散发出沧桑的光,又暗暗含着一股桀骜不驯的矜持。
他此时的坐势很是放松,既不像在审讯犯人,也不同于一般的领导训话——以林飞羽的感觉来说,和某些偶像男星拍写真集时的造型倒有几分相似。
“我看到你给自己选的姓氏是‘林’,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非常浑厚而有磁性的男低音,没有波澜,没有涟漪,听不出哪怕一丁点的情感,就像新闻播报员那般平静若水——只是有那么点沙哑和浑浊。
难以抑制的,林飞羽突然就心跳加速了起来。
和他说话的这个男人,是一个活着的传奇。
即便是在国家安全保卫局内部,也很少有人知道冷冰隶属于第七特勤处——但和这个低调而神秘的部门本身截然相反,冷冰的名气简直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他创造出了许多惊人的内部记录,从格斗到射击,从推理到谋略,从体力到智商,再到完成任务的手法,冷冰的优秀,远远超出一般特工人员的正常水平,甚至连与他谈过话,都变成了新人的荣幸。至于他所执行的那些个任务,更是被传得神乎其神,其中大部分当然都是谣言,只有很少的几个案件确有其事,也免不了被添油加醋到难以置信的地步。据说他为了完成任务,不惜多次违抗上级的命令——这种在国家安全保卫局中大逆不道的行为,竟然也被视为“勇气与果决”的表现,为人所宽容和崇拜。
因为比起他所立下的功绩,冷冰的价值更在于一种象征——一种代表了“最好、最强、最优秀”的象征,他是一个激励着每个国家安全保卫局特工努力向前的榜样,是一个不败不屈无怨无悔的精神领袖。上级也好,同事也好,他们并不需要冷冰“听话”,只要求他能像工具一样完成任务便已经足够,甚至说得夸张些,只要他“存在”,便是对国家的巨大贡献。
可以理解,在这种情形下,绝少有人了解真正的冷冰——
他远不如传言中那样完美无瑕。
就和冷冰这个姓名一样,他是一个非常难以接近,古怪异常的男人,很少有人能理解他在做什么,或者准备做什么。他时常对熟识的人发表不着边际的长篇大论,滔滔不绝,却对自己厌恶的对象连一个字都不肯浪费。
他不近女色,不通人情,就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有时也更像是一个头脑不好的疯子。也正因为此,冷冰几乎没有朋友——而他也确实不需要。
他是一个桀骜不驯的猛汉,一个理想主义的狂徒,一个彻头彻尾的怪客。
只是现在的林飞羽,对此一无所知。
“唔,其实也没什么……”林飞羽努力保持住语气的平静:“有个对我来说很重要的女人姓林而已。”
“嗯,初恋女友?”
“已经是历史了,”林飞羽摇摇头:“不说也罢。”
“不羁绊于已经逝去的得失,嗯,不错……”冷冰朝地上弹了一下烟灰,依旧是面无表情地问道:“那么‘飞羽’呢?这又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吗?”
“飞羽是鸟类翅膀上的长羽毛,”林飞羽顿了顿,稍微整理了一下思路:“它虽然平凡暗淡,不及初羽和尾羽那般光鲜漂亮,但它托起了鸟儿的身躯,让它们能够飞翔,是鸟之所以被称之为鸟的原因。”
冷冰稍稍愣了一下:“……嗯,有趣的理由,”随即耸耸肩:“这个名字不够大众化,你有没有考虑过将来在执行任务时会因此而遇到麻烦?”
“恕我直言……先生,”林飞羽悄悄作了个深呼吸,鼓足勇气道:“‘冷冰’这个名字似乎也不够大众化……”
“虽然胆怯,但懂得据理力争,嗯,很好,这还是第一次有部下对我提出这个问题……”冷冰吐出一口烟圈:“‘冷冰’是我的真名,不是代号。”
林飞羽瞪大了双眼,难掩吃惊的神色:
“真名?但……但我听说……”
“听说什么?听说特工不能用真名吗?”冷冰挪了挪屁股,稍微改变了一下坐姿:“是的,从规则上来说确实如此。这并不是为了保护国家安全保卫局的秘密,而是为了保护特工的家人不至于被打击报复。但你必须明白,我母亲二十年前就已经过世,父亲罪孽深重,死在监狱里,我既没有兄弟姐妹,和其他远亲也没有往来……”他摊开双臂,“这里就是我的家,我所有的朋友都在国家安全保卫局里,因此我没有需要通过隐姓埋名来保护的人。”
林飞羽点点头,露出颇为自信的微笑:“我也差不多,虽然有家,但那里恐怕已经没有记得我的人了。”
“所以你打算把‘林飞羽’这个代号当成自己的真名?”冷冰戳了戳自己的胸口:“——就和我一样?”
“无所谓,也可以给我安排个别的名字,比如‘大伟’、‘小强’什么的。”
“与生俱来的幽默感,嗯,很好……”冷冰颇认真地点点头:“我看过你的档案,同学和老师都说你是个沉默寡言的家伙,而且很难与人相处。”
林飞羽微微地叹了口气:“那不是我……”
“人的罪孽不能靠遗忘和逃避来获得解脱,”冷冰摇摇头,神情严肃得就像个布道中的牧师:“不管你的精神诊断书上怎么说,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像个被抛弃的怨妇那样,嘴上说着不要紧,心里却纠结得厉害。”
“不会的,先生……”林飞羽抬起头,斩钉截铁地道:“我一无所有,又怎么会纠结于过去呢?”
这是一句两人都心领神会的对白,一方给出了保证,一方则用沉默表达了接受。
冷冰注意到自己指间的香烟不知为何竟熄了火,于是不紧不慢地从外套口袋里摸出打火机,用手掌拢住火苗,重新点上。
林飞羽在他的动作中发现了点蹊跷:“先生,您是左撇子?”
“惊人的洞察力!”冷冰看了看自己夹着香烟的右手:“你怎么看出来的?”
林飞羽笑而不语。
“洞察力,嗯,这正是我们区别于常人的第一特质,”冷冰兀自地点点头:“通常来说,也是我们在执行任务时最重要的技能……其次才是敏捷的身手和聪慧的头脑——也就是你所吸引我的两样东西。”
由于不敢肯定这是不是在称赞,林飞羽决定还是先保持缄默。
“我看过医院的监控录像,好几遍……”冷冰轻轻啜了一口烟:“6个警卫,15个护士,他们连你的边儿都没摸到,老实说,我都怀疑自己能不能做到你这么完美。”
林飞羽突然有了点受宠若惊的感觉:
“我那只是……只是一时运气好,如果……”
“运气通常在我的能力列表中排名第二,”冷冰毫不客气地打断了林飞羽:“如果不是这段逃跑的视频,我不可能发现你,你也不会坐在我的面前。所以你应该感谢运气,并把它当做自己的天赋来看待。”
“是的,先生……”林飞羽严肃地应道:“我记下了。”
“但是运气不会光临没有准备的人,”冷冰话锋突转:“说说看,你当时为什么会想要从房间里逃跑呢?”
“嘿!”林飞羽似乎是有些激动了起来:“他们怎么能把一个正常人关在精神病院里呢?无论是谁,都会选择逃跑的吧?”
“正常人?”进屋以来第一次,冷冰嘴角浮出了一丝笑意:“每个疯子都坚信自己才是正常人。”
“可是我通过了所有的测试!”
如果不是因为双手被牢牢绑住,林飞羽刚才肯定是已经跳了起来:“……抱歉,长官……”他摇摇头:“我……我有些激动……”
“叫我冷冰。如果你非要加上敬语……”冷冰从口袋里摸出烟盒,又掏出了一根白花花的七星牌香烟,慢悠悠地点上:“叫我‘冷冰哥’就行了……你刚才提到测试?”
“嗯,”冷静下来的林飞羽叹了口气:“罗夏测试、智力测试、颜色堆积测试,还有数独练习,动态感知测试……半年里我几乎每两天就要被搞上这么一次,有时长有时短,大部分在15分钟内结束。”
“你都通过了?”
“我不清楚具体结果,但我听到医生们的窃窃私语……”林飞羽润了润嗓子:“他们说我是个正常人。”
“他们对我可不是这样说的,”冷冰微微一笑:“他们说你具有极端严重的人格分裂倾向,你和入院时判若两人——不是因为治疗,而是因为你自己……医生断定你自己妄想出了一个新的人格,你强迫自己忘掉了过去,变成了‘他’,变成了一个脱胎换骨的、个性和原来天差地别的‘新人’。你觉得在一个‘正常人’身上,会发生这种事吗?”
林飞羽面无表情地盯着冷冰,足足半分钟后才开口:
“冷冰哥,”他顿了顿,不甘示弱地回道:“现在究竟是谁在纠结于过去?我还是您?”
在字里行间,冷冰嗅到了一丝丝挑衅的味道,他突然弯下腰,整个人都贴到林飞羽的脸前,与他在不到10厘米的距离上四目交投,对视了整整十秒。
“你从来没有练习过什么武术吗?”
非常突然和莫名其妙的一个问题,林飞羽不假思索地答道:
“没有。”
“之前摸过枪吗?”
“也没有……打BB弹的那种算不?”
冷冰又直起了身子,慢慢踱步到桌前,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小纸条,丢在桌上。
“你昨天CQB模拟训练的成绩是39秒55……”他转过头来,双臂张开撑在桌面上:“82%的外勤特工在国家安全保卫局干上30年也没办法把成绩拉进45秒。而你——一个第六天摸枪的精神病人,竟然刷新了我在2011年创下的记录。”
冷冰低下头,轻轻摇了摇,又抬起来面对着林飞羽:“我猜我没有看错人,你正是特勤七处——或者说是我所需要的那种天才。我不知道你过去发生了什么,也不在乎,我只是要求你,至少从现在开始,为自己的未来负责,为特勤七处的未来负责,为安全保卫局的未来负责,为整个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未来负责,你听懂了吗?”
林飞羽的胸口仿佛被点上了一团火炬,顿时感觉激情澎湃到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是……是的!我一定……我明白!”
“但我有时也会需要一个疯子——”冷冰话锋陡转:“像我一样的疯子,能够用微笑来面对凡人无法正视的危险,能够用近乎癫狂的执著来克服眼前的绝境,能够在需要投入的时候不顾一切,能够在不得不承担责难时无怨无悔。”
“我可以做到!”冷冰刚说完,林飞羽立即坚定地点点头:“我本来就没有什么好牵挂的东西,也就无所谓后悔。”
“结论不要下得太早,孩子,”冷冰从桌子后面抽出一张金属板凳,“啪”的砸在林飞羽的面前,慢悠悠地坐了上去:
“你还有许多东西要学——刑侦、推理、情报操作、伪装技巧、审讯手段、心理战……”冷冰摆了摆手:“甚至是考古学和近代文学,凡是对我们处理案件有帮助的东西,你都必须去掌握,但是现在……”
他猛吸了口烟,随后一大团烟雾从鼻腔里喷涌而出:
“你必须明白,国家安全保卫局的特工,都是在万里挑一之后又万里挑一才选出来的精华,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随便在局里抓一个外勤,都可以在一年内学完所有这些训练科目……说不准还能再掌握个两三门外语……”冷冰耸了耸肩,“我并不需要那样的助手,对我来说,他们是可以替代,可以补充的‘工具’……在国家安全保卫局里,这样的人要多少,就有多少。我需要的,是真正能让我托付后背的朋友,是能够独立支撑起第七特勤处的精英,是能够在我不幸牺牲之后,继承我衣钵的——兄弟。”
林飞羽喉头微动,不知该说什么好。能够被冷冰称为“兄弟”——那可是多么让人神往的荣耀啊?
“我在处理任务时非常专注,厌恶被同伴拖累手脚,这也是为什么我最近两年一直单独行动的原因。而对于新手,我的要求更加苛刻。”他又猛吸了一口烟,“我不可能像牧羊人一样照顾每一个新人……尤其是有时候他们会自己寻死觅活,不知道什么时候该前进,什么时候该逃跑。”
林飞羽只是静静地听着,不动声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