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如何,阿斯朗暂时是安全了,她抬起头,强压住心头的厌恶,观察起这个已经被血肉和内脏“装饰”得面目全非的工棚。
所有的木床都已经被拆除,在临时搭起的行军桌上,摆放着一排看起来非常先进的电子仪器,其中大部分阿斯朗连名字都叫不出来,更别说是用途了。尤其是放在房间角落那个像是浴缸的怪玩意儿,上面插满了大大小小的接口,让人很难想象“装”在这个上面的会是什么东西。
凭着基本的军事常识,阿斯朗觉得这里很可能就是雇佣兵们的临时指挥部,这些稀奇古怪、滴答作响的仪器,也多半是类似于“数字化作战系统”的东西。
她突然感叹起造化弄人——本来准备自己端掉的指挥部,却被一个怪物给抢了先手。现在要做的,就是赶紧恢复与AFSOC总部的联络,明确接下来的任务——当然,还得把裴吉特岛上目前的可怕情势给报告上去。
无线电干扰依旧没有被解除,又不会用雇佣兵们的报话机,翻来覆去,阿斯朗发现她能够操作的就只有平摊在桌上的一台军用笔记本电脑。此情此景,让她不禁想要感谢起微软来——虽然它们制作的东西总是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和漏洞,但起码教会了世界上大部分人使用同一种操作系统。
应该是采取了什么特别的手段,这台电脑的无线上网并没有受到干扰的影响,阿斯朗试探性地双击了一下浏览器,谷歌的页面马上就跳了出来。
现在,一个最直观的问题摆在了她的面前:要怎样用这台笔记本电脑同AFSOC或者国防部取得联系呢?AFSOC没有也不可能有自己的网页,美国国防部——五角大楼虽然有对外的主页,但那只是给外人看的“参观信息”,如果使用那里的邮箱或是论坛,恐怕要好几个小时后才能得到回复,而阿斯朗显然没那么多闲工夫守在这里干等。
用MSN吗?加入了CATS项目之后,阿斯朗与之前的生活已经一刀两断,别说是MSN,连属于自己的手机号码都没有,而且指望用MSN与美军高层取得联络——这未免也太扯淡了。
别无他法。
担着泄密的风险,她打开了五角大楼的“秘密留言”系统,输入了自己的用户名和密码,祈祷这一次——至少是这一次,国防部的那些值班人员足够敬业,能够尽快发现自己送过去的这封邮件。
等等……为什么要用邮件?在看到笔记本电脑屏幕顶端的摄像头后,阿斯朗突然愣了一下——审核文字的准确性可能需要好几道手续,但视频的真伪也许只需要专家看上一眼即可。
阿斯朗褪下头盔,甩了甩头发,稍稍调整了一下笔记本电脑的位置,好让摄像头刚好能照到自己疲惫不堪的脸。
“这里是阿斯朗,隶属于美利坚合众国空军特种作战大队C.A.T.S项目组,军阶为技术士官,军籍号814107851,”她撩了一下耷拉在耳畔的发梢:“我正在裴吉特岛执行代号为‘科莫多龙’的高机密军事任务,行动编码AF49。”不知为何,阿斯朗的声音里突然有了点淡淡的悲怆,“行动遭遇了重大挫折,除我以外的全部队员已经确认阵亡,袭击者为身份不明的雇佣兵,为首者名叫纳达,曾服役于法国外籍兵团……”
身后似乎有什么东西响了一下,阿斯朗紧张得汗毛倒竖,连忙回头看了几秒。她愈发觉得此地不宜久留,于是决定直接跳过过程说重点:
“目前裴吉特岛出现了极端异常的现象,”她明显加快了语速,“我无法肯定这与雇佣兵有必然的联系,也无法确切并科学地对该现象进行描述,但就我目前的观察……”
又是一阵骚动似的怪响,她扭过头,四下观望了几眼,觉得那应该是地上某块烂肉“蹦跳”时发出的动静。突然,像是受到启发了似的,阿斯朗灵机一动,抓起一小截断肢——它已经有一半被红色水晶所吞噬,变成某种……像是塑料积木与海参的混合体。
“我不知道视频的清晰度如何,”阿斯朗捧着断肢,在镜头面前晃了两晃,“但现在的事实是,这种东西正在爬满整个裴吉特岛,被它们接触到的任何有机体都会被同化……我知道这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但请相信……我没有疯,裴吉特岛现在所面临的……”她眉头紧锁,润了润喉咙:“……是一场末日浩劫,用术语来说——就是‘第七级生态灾难’。”
她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也明白这样说的后果,但此刻的阿斯朗已经别无选择:
“根据目前的判断,我有理由相信‘科莫多龙’任务已经无法继续执行,在得到新的指示前,我会设法搜集更多的情报,并尽力调查本次事件的起因。”她仰起头,闭上双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会在六个小时之内发出回报,如果没有,请视为阵亡。另外,无论审核这段视频的人是谁,请务必再次确认我所说的话——”她润了润喉咙,“你们所遭遇的是一场‘第七级生态灾难’,请准备好最高规格的‘灭杀’手段,如果不能把它控制在岛上……”她微微点了点下巴,觉得该说的都已经说得差不多了,“就这样吧……阿斯朗离线。”
在扔掉断肢的同时,阿斯朗用力点下了发送键。“如果这个时候屏幕上显示‘网络连接中断’,那将是多么震撼而充满黑色幽默的场面啊”——想到这里,她竟然笑出了声来。
看到屏幕上的进度条缓缓向前推移,阿斯朗开始思考下一步的行动——是在周围展开调查顺便等待回音,还是去莫利亚矿井深处一探究竟?理智告诉她,前一种选择更加安全而且保险。
但阿斯朗决定选择后者。
并不是因为爱国主义或者责任、正义这类大而虚无的东西——也许将来阿斯朗面对媒体时会说这些,但至少现在,充斥着这个女孩头脑的,是想要发掘真相的渴望——强烈到难以自抑。
是的,阿斯朗必须承认,和十年前相比,自己并没有多大变化。她还是那个在花园里挖洞捉鼹鼠的小女孩。即便曾经跌断了脊椎,即便现在被军队套上了枷锁,即便穿着昂贵的试验型装甲,但对于未知事物的好奇,依然是她灵魂深处最不安分的那份悸动,依然是她身而为人、不可磨灭的本性。
阿斯朗的自我剖析并没有持续太久,她突然发现电脑的屏幕上似乎有一个脏东西,于是本能地伸手过去抠了两下——
一股凉气立刻从鼻腔直钻胸膛!
那不是什么“脏东西”!而是一个倒影!是一个出现在阿斯朗身后不到一米处的巨大物体的倒影!
史密斯中校曾经告诫过她,不要过分依赖心跳感知仪之类的高科技,她以为那不过是用来强迫自己训练的说辞,但现在看来却非常有道理。仅仅是凭借着一点点的运气,阿斯朗闪过了正对着后脑勺的直击,怪物甩动它像流星锤一般结实的红色大手,把笔记本电脑连同桌子一起砸了个稀烂。
阿斯朗侧翻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显然还没有从惊恐中缓过劲来。站在她面前的这个怪物少说也有两米高,一张人脸嵌在胸口,表情安详——这面孔还挺眼熟,如果没记错的话,它应该就是十分钟前躺在木床上那个动弹不得的“萨姆”。
“我的上帝啊……”刚才那一击,让阿斯朗觉得自己属于少女的那个部分已经给彻底吓死了,“这是什么鬼东西……”
除了双腿和左臂,“萨姆”身体的其他部分已经完全被不对称的水晶簇所取代,左臂更是“发育”得尖刺嶙峋,粗壮彪悍,似乎比阿斯朗的整个人都还要大,一晃起来,还发出丁零哐当的怪响。
一阵嘈杂诡谲的“嘶嘶”声之后,怪物突然伸出肉条似的右臂,一把勾住了阿斯朗的纤腰。
“该死!”
在被怪物甩到半空,丢向屋外的同时,阿斯朗伸手为自己戴好了头盔——这可是第一等的大事,倒不是害怕自己漂亮的脸蛋在战斗中划伤擦破,而是害怕被水晶接触到裸露的肌肤,染上那该死的红疫。
接地前的刹那,她翻转身体,四肢朝下,如猫般优雅地着陆,就落在停机坪的正中央。
“我知道你不怕我……”阿斯朗直起身子,面对着朝自己横冲而来的萨姆,从容不迫地冷冷自语道:“但我也不怕你。”
怪物拼尽全力的一击,将停机坪上的一个铁箱砸了个稀烂,里面崩裂出来的水晶碎片四散飞溅,落在地上之后还不住地左摇右摆,仿佛是某种有生命的小动物。
阿斯朗轻而易举便躲过了怪物的猛袭,此刻已经站到了它的身后。老实说,比起阿斯朗之前遇到的那些雇佣兵,这头怪物要好对付得多——它的动作更慢,反应也更迟钝,最重要的是,它还没有枪。
在又一次闪过长鞭般的触手扫击之后,阿斯朗突然俯下身子,双爪出鞘,一个前冲将怪物的两条肉腿齐刷刷地斩断,这头两米高的庞然大物即刻轰然倒地。
它挣扎,蠕动,艰难地翻转过身体,朝阿斯朗探出双臂,一点一点挪了过来,那样子既无助又恐怖,好像充满了怨念的垂死武士。
不知为何,阿斯朗心底凭空生起一股怨气,她仰天长啸,跳到怪物的身前,举拳便打,仿佛要把之前在胸中积聚的恐惧都发泄出来。水晶的质地比想象中要脆弱很多,可能还没有玻璃坚固,阿斯朗的每一次挥臂,都能砸出一个裂口和些许碎片——当然,也只是如此而已,要想把整根水晶簇折断,凭她的力气似乎还办不到。
仿佛无声的呐喊般,怪物浑身上下都飘起了烈烈红焰,它抽搐着抬起头——或者说胸口,从萨姆的脸孔上方射出一根细长的水晶刺,刚好擦着阿斯朗的肩头飞过,重重扎在工棚的墙壁上。
阿斯朗大吃一惊,连忙翻身后跳,拉开距离退到墙边。她偏过头看了看插在墙上的水晶——就像是一根晶莹剔透的菱形长矛。
“好嘛,想玩点刺激的是吧……”阿斯朗顺手操起雇佣兵丢在地上的G36突击步枪,对着怪物一阵狂射,足足打完了一整个梭子。
噼噼啪啪的子弹撕开了怪物的外壳,打得它花枝乱颤,红色的碎屑残片散了一地。阿斯朗注意到手里的这把G36装备有掷弹筒,于是抬起枪口,稍作瞄准,轰出一颗榴弹。
可怜的萨姆终于得到了解脱,在火光中变成一摊混杂着血肉的红渣。
尘烟随风而散之时,一声闷雷响彻寰宇,阿斯朗抬起头,看见一片压抑而绝望的天空——黑压压的乌云,像只张牙舞爪的魔鬼,贪婪地把裴吉特岛拢在怀心,它的每一声吐息,都从电闪雷鸣开始,一坠下凡间便化做呼啸的狂风,简直要把整个世界都撕成碎片。
阿斯朗丢下步枪,默默地转身离去。那落寂的身影,就像一个独自冲向敌阵的骑士,孤单而决绝,不带一丝遗憾与彷徨。
她并不知道有什么东西在矿井底下等着她。
她也并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