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真是一幅令人惊惧的恐怖场面——两个浑身叮当直响的“肉棍”张牙舞爪,一语不发地迅速向自己逼近,它们虽然已经完全没有了人形,却还保留着部分人类的特征和面孔,就好像是被什么巨兽咬过一口,又和其他动物残骸混在一块儿的烂肉团。
“哦,妈的……”
林飞羽吓得脸色煞白,连开枪的意愿都没有了,转过身向着来时的洞口撒腿便跑。他平时腿脚就很麻利,现在更是卯足了劲,但即便如此也没能甩开身后的两头怪物——而且从密集的步伐来判断,很可能还不只是两头。
林飞羽扶着嗡嗡直响的脑袋,抬起头来。
模糊的视线渐渐变得清晰,破碎的意识慢慢变得完整,他发现自己并没有死——至少现在还没有。庆幸之余,一个亟待解决的问题在脑海中摇来荡去:
“刚才发生了什么?”
他试图把支离破碎的回忆重新编织到一起,每一个画面,每一段对白,每一次心头的感慨万千,从少年时代的轻狂和阴霾,到步入特勤七处后的艰险与磨砺,人生仿佛一段顺序被打乱了的默片,在眼前闪烁跳动,把遥远的过去和刚刚经历的“现实”强行糅合在了一起。
他想起来了——
起先是令人崩溃的可怕噪声,然后是喷射状的漫天红尘……还有冷冰,表情错愕的冷冰……他握着自己的左手手腕,那只发散着微微红光的左手……
瓶子破了。
是的,那一幕就发生在林飞羽的眼前——在那地狱般的声音响彻矿洞的同时,装着“原石”的小瓶子破了,里面的碎片震颤着跳进了冷冰的手心,而之后,就只剩下剧烈的偏头疼和一片黑暗了。
想到这里,林飞羽突然清醒了过来——他揉了揉眼睛,急切地寻找起冷冰的身影,想要知道这个叛徒的最后下场。
但他失望了。
冷冰没有死,而是半跪在前方不到五步的地方,右手支着一柄双刃短剑,脸色惨白,气喘连连。他的半身白袍已经完全被鲜血所染红,而那只被“原石”刺中的左手,被他自己连肘一起斩下,就掉在剑的旁边。
冷冰也在同一时刻微微抬起了视线,看到了林飞羽。两人面面相觑整整五秒之后,才有了第一句对白:
“现世报啊现世报……”看到此情此景,林飞羽竟突然有了种“手刃杀父仇人”似的快感:“……到底还是来了啊。”
“真遗憾,飞羽,有些不方便在这里说的话……”脸色虽然已是惨白如雪,冷冰的语气和吐息却依旧四平八稳:“看来你也是没有兴趣去听了。”
刚想再说点什么戏谑对方的话,林飞羽突然闭紧了唇角——
即便没有回头看,他还是感觉到了身后正在悄悄迫近的白袍少女,在对方发动突袭的刹那,他突然抬臂过肩,架住女孩持剑劈砍的手腕,将其从肩后翻到身前,重重摔在地上。与之前那个叫“嘉琳”的少女相比,这个米娜显然太稚嫩了,不仅步伐凌乱沉重,呼吸也不够均匀,林飞羽早在和冷冰对视时就察觉到了她的靠近,甚至连她从背后偷袭的方式都“猜”了出来。
一个新手——对林飞羽来说,这丫头的威胁程度就和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女孩子相差无几,于是仅仅将她的左腕拧断,丢到一边,顺带从她怀里抽出了那把银色的沙漠之鹰,甩手瞄向冷冰:
“我代表祖国和人民!”
咬牙切齿的同时,林飞羽单发点射!
冷冰仰倒上身躲过弹道,用单手撑住地面,一个后空翻跃下平台,也因此闪掉了林飞羽的第二枪。
“跑什么呢!师傅!”
混杂着脱困的狂喜与沸腾到顶点的怒火,林飞羽突然跳起身来,大吼着追上前去:“再来夺我的枪啊!再来给我上课啊!跑什么呢!”
可才踏出几步,米娜便扑将上来,用双臂抱住了他的左腿。
“在战场上,片刻的迟疑导致死亡”——林飞羽想起冷冰曾经无数次向自己强调过的生存法则,咬了咬牙,决心对这个未成年的小姑娘痛下杀手。他低下枪口,看也不看便朝拖住自己小腿的米娜连射两枪,女孩“唔嗯”一声便松开了胳膊。
这当然不是一个绅士应有的举动,但“除掉冷冰”的迫切欲望扑灭了此刻林飞羽所有的负罪感,他曾经的恩师与伯乐,现在已经蜕变成了精神失常的狂徒,在此时此地放过他,必将后患无穷。
而且,以冷冰的能力和经验,要想再找到一个这样能够杀死他的绝佳机会,几乎是天方夜谭了。
可冷冰还是跑了——虽然断了一条胳膊,出了一地的血,他的动作却依然矫捷飘逸,当林飞羽提着枪追到平台边缘的时候,他早已不见了踪影,而坑道里的一片混乱,更是让追踪血迹变成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枪声、惨叫声和不知是什么东西上蹿下跳的鬼叫声混在一起,配上眼前凄美而恐怖的景象,让林飞羽惊得合不拢嘴巴,一时有些恍然失措。
那原本像是鸭梨的红色陨石,从中间断裂了开来,摊成不规则的六瓣,耷拉在地上。里面的“果仁”红得发紫,蒸腾向上的焰更是如浓雾般稠密。大大小小,无以计数的红色碎片散在地上,布满了整个矿坑。
一些人横七竖八的躺倒在地,生死不明,他们中有人质也有雇佣兵,还有那个穿着防化服的伊藤博士。另一些人则在四下奔逃,握有步枪的士兵一边惨烈地嚎着,一边互相射击,好像是已经精神崩溃了似的。
就在林飞羽六神无主的时候,突然感觉脚踝被什么东西给“摸”了一下。
他低下头,看到满身是血的米娜正试图揽住自己的双腿。这女孩的动作虽然已经很是迟缓,眼神也有些涣散,却丝毫没有要放弃的意思。
“该死!”林飞羽不无惊讶一声轻叹,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再怎么看,趴在自己脚下的,就只是一个娇小孱弱的女孩子而已。她背上的血窟窿表明自己非但没有射偏,而且是直接命中了致死之处——肺叶被前后打了对穿,还是两个洞。
那可是点四四口径的沙漠之鹰!是点四四口径的马格南子弹!别说是成年男子,就算被打中的是头犀牛,此刻应该也已经是气息奄奄了。
她承受着窒息的痛苦,忍耐着即将死亡的恐惧,却像一头忠心耿耿的猎犬,在垂死之前仍然不忘紧紧咬住猎物。
这次林飞羽没有开枪,他蹲下身子,轻轻撩起米娜额前的碎发,那女孩虽然在大口的倒吸着气,面色却异常安详——安详到林飞羽都觉得有些不自在了。她艰难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红色圆罐,用颤抖着的右手举到自己嘴边。
林飞羽定睛一看,发觉那是一颗高爆手雷,不禁感到心头一阵酸楚。女孩用嘴衔住保险销,刚要拉扯,便被林飞羽伸手制止。他不费吹灰之力,将手雷轻轻夺下,别在自己的腰带上。
为什么?林飞羽不解地皱起了眉头——为什么要做到这一步?又是什么样的力量在支撑着这个垂死的少女与自己同归于尽?这难道就是信仰?是“God wills it”的教义?是为了上帝的荣光而不惜献身的觉悟?
“可以了,好孩子,”他露出有些无力的微笑,握住女孩那只正在慢慢变凉的右手:“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安心上路吧。”
米娜无力地垂下了头,趴在地上。她口中念念有词,但断断续续,脸也因为呼吸困难而渐渐变得扭曲起来。
林飞羽知道这种死法——肺叶被击穿,全身瘫软,嘴巴大张却吸不进半点空气,最后,在极度痛苦和恐惧中丧失知觉,整个意识沉入深渊般无穷无尽的黑暗之中。
这不是一个漂亮女孩应该有的死法,也不是一个直到临终都恪尽职守的战士应该有的死法。既是出于怜悯,也是出于尊敬,林飞羽单膝下跪,伸手扭断了米娜的颈椎,给了她一个迅速而无痛的结局。
“我估计你可能不信佛,”林飞羽直起身子,颇有些惋惜地道:“但希望轮回之后,你不要再站错队……”
就在这时,一旁的手术台突然传来几声异响,林飞羽打了个激灵,立马抬起手里的沙漠之鹰瞄准。
是那只猴子——或者说,是那只曾经是猴子的“东西”。
林飞羽对天发誓,他从没有见过这么扭曲丑陋的怪物——虽然他自认为自己已经见过很多扭曲丑陋的怪物,比如说昨天晚上的德国牧羊犬,但眼前的这个……“猴子”还是让他胃部好一阵痉挛。
空空如也的胸腔已经合拢,变成一根纤细的管状物体,无数有棱有角的水晶条包裹着它,组成了这只怪物的主体,四肢干瘪萎缩,毛毛虫似的耷拉在体侧,而它的脑袋——它原来的脑袋,已经被水晶刺穿,顶在石质躯干的尖端,好像红色群山之巅耸立的图腾。
仅仅是出于恐惧和厌恶,林飞羽连续扣动扳机,把弹夹里剩下的四颗子弹全部打了过去。那怪物掉下手术台,胡乱扭了几下,像蚯蚓般在地上匍匐起来。
眼见着它还能动,林飞羽心一横,把沙漠之鹰甩到一边,两步上前抓起方才丢在地上的G36突击步枪。几发长点射之后,怪物的主干从中间断裂了开来,一截在微微抽搐,一截在原地打滚,猩红色的碎渣散得到处都是,似乎是已经丧失了移动能力。
林飞羽抹去额头的汗珠,长长地呼出一口大气。就在他低下枪口,准备退去的时候,右眼的余光忽然瞥见了身边的另一个试验台——在那上面横着一排透明的小号玻璃试管,而在每一根试管中间,都装着一颗正在上下震颤的红色“原石”碎片。
“原来这就是你所谓的‘正义’……”
气上心头的林飞羽调转枪口,朝试管架打出了最后的半梭子弹,直打到枪机空响,才松开手指。
“看,冷冰哥,它们现在都回地狱去了。”
这些小号试管显然使用了钢化玻璃,因此里面的原石被“激活”时并没有破裂,但这并不能阻止G36的5.56毫米子弹将它们打成碎片。在把试验台破坏得一片狼藉之后,林飞羽仿佛刚刚完成了什么复仇大事似的,心头一阵畅快。
等等……
他突然冷静了下来,一个箭步冲到试验台前,小心翼翼地从架子上取下一根没被子弹破坏的试管,抓在手心,仔细端详几秒之后塞进了外套口袋。
一阵狂喜!
自己辛辛苦苦来到裴吉特,被雇佣兵扫射,被怪物追杀,被师傅暴捶,历经风雨,所要找的东西不正是这玩意儿吗?只要把这个试管带回国,“调查陨石”的任务就可以交差了——至于这颗石头是会被送去中科院,还是关进国家安全保卫局的“四号仓库”,林飞羽管不着,也不关心。
那么冷冰呢?圣殿骑士团呢?
还有更重要的……阿斯朗呢?
身为肩负谍报使命的特工——虽然林飞羽从来不承认,必须考虑到这样一种可能性:有时候不得不通过与对方交换情报的方式,来避免两败俱伤的冲突。即便是接触寥寥,但林飞羽对国际情报界的潜规则还是有所耳闻——
简单的说,就是当别人知道有蛋糕存在时,别只想着独吞。
于是林飞羽又带上了一根试管——这是为阿斯朗准备的,如果还有机会与她遭遇,如果被她发现自己带着“原石”,如果她无视昨夜的“温情”与天长地久的中美友谊……那么至少,林飞羽手里还有讨价还价的筹码。
现在,林飞羽所想的就只有赶紧找到王朝星和他的宝贝女儿——如果可能的话还有那二十七位中国游客,然后永远地离开裴吉特岛,再也不回来。
冷冰那条断臂此时已经变成了仙人掌似的恶心东西,在地上滚来滚去。林飞羽把米娜的尸体拉到一边,然后从平台的边缘纵身跃下,跳到陨石坑旁。
这是他第一次在如此之近的距离观察这颗陨石,那绚美凄艳的光晕,就像是南京路上的霓虹灯,把半个矿洞照得透亮。红色的粉尘蒸腾汹涌,仿佛在水晶石上燃起的熊熊大火,有节奏地来回舞动着。此情此景,让林飞羽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
冷冰并没有全疯——这颗陨石,或许真的有生命。
在最初的震撼之后,林飞羽开始忧虑起周遭的环境来——这里到处都是红色水晶的碎片,大大小小,不仅铺满了地面,有些还扎进了石壁。至于那些飘散在空气中的红尘,更是避无可避,像浓雾般罩住了整个空间。
显然,并不是所有水晶都具有“感染力”,至少这些灰尘不行——它们可能是某种其他的物质,和“原石”截然不同的另一种东西。
“王……王朝星?”无意间,林飞羽的目光扫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你!”
这个中年男人趴在离平台不远处的地上,衣衫褴褛,仿佛已经死了般一动不动。
林飞羽咽了咽喉咙。
“你别吓我……”
他抬起步枪,一步一步地挪到王朝星身边,在四下观望了几秒之后,用枪口捅了捅对方的腰:
“老王!该起床了!老……嗯?”
可能是听到了有人在呼唤,王朝星的身体微微抽动了一下。林飞羽警觉地向后退出了半步,举枪瞄准。忽然,王朝星伸手抓住了他的脚踝,速度快得根本不像是人类。
“清仪……我的女儿……”
颤抖着的声音,浑浊而沙哑,仿佛垂死之人的呻吟:
“她……她在哪儿?”
“如果你说的是王清仪……她在我这边,好好的。”林飞羽连忙收起步枪,蹲下身要去搀扶对方:“快起来,我带你们一起走,离开……喂?你还好吧?”
林飞羽似乎在这个中年男人脸上发觉了什么异象,顿住声,屏息凝视。
“带她走……”王朝星惨白的脸已经因为痛苦而拧成了一团,“答应我,带她走……”
气息奄奄,意识似乎也已经到了即将熄灭的边缘。
“好,我答应你,”林飞羽勉为其难地露出笑容:“……我保证。”
水晶开始在王朝星的侧脸迅速蔓延,就像是生长在皮下的蠕虫,从脖子根开始,下巴、右腮、鼻梁……眨眼间,泛着金属光泽的红色便吞噬了他的半个头部,让林飞羽一阵触目心惊。
“求你了,林,你一定……一定要……”王朝星的最后几个字,含糊不清,混杂着令人作呕的咕隆声,就像某种野兽的低吼——水晶已经侵入了要害,林飞羽甚至能从口腔里看到隐隐约约的红色石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