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就要爬上坡顶,陈扬稍稍松了一口气:“好啊,”他摇摇头,“那家伙对你说什么?”
杨浩正要开口,身体猛然痉挛,肌肉像触电般剧烈收缩了起来,完全失去平衡的他脱开了陈扬的肩臂,重重摔倒在地。
“你!”
陈扬在侧过身体的刹那,看到了一直尾随着两人的怪物——它一动不动地立在大路中央,仿佛已经死去般出奇的平静。狂风掠过它的脊背,带起一阵阵雾水般飘渺的红尘,显出令人瞠目的妖艳。
陈扬抬枪欲射,却突然想起了自己的老兄弟成建新,按理说这怪物如此之接近,又暴露在开阔地上,他早该开枪了才对。
仿佛看出了这一瞬的犹豫,怪物四足蹬地,忽然发力冲将上来,可就在它腾空跃起,探爪飞扑的同时,从市政厅上射来的子弹贯穿了它的身体,将其击落在地。陈扬一步上前,端枪扫射,怪物在地上被打得扭动抽搐,皮肉下的红色晶体也是四散飞溅,甚是骇人。
成建新有自己的行事逻辑——他觉得作为专业的狙击手,应该只在绝对必要的时候才扣动扳机,更何况现在他的88式狙击步枪就只剩下这一个弹夹了,每一枪都显得格外珍贵。
陈扬眼见怪物暂时没了威胁,便转过身来检查倒地不起的杨浩,他正准备上前搀扶,手却突然缩了回去——
他没有想到会这么快。
几秒钟前还在同自己说话的杨浩,此时已经完全丧失了言语能力,他一只手捂着喉咙,发出“呜呜嗯嗯”的呻吟,另一只手则无助地伸向前方,就好像是想要够到什么似的胡乱抓握。在脖根处,诡异的红色斑点正越来越清晰,一副马上便要破皮而出的样子。
陈扬吓得呆若木鸡,一时间竟完全没了想法。直到杨浩再次起立,并开始冲着他龇牙咧嘴,他才连着向后退出几步,不太情愿地端起步枪。
“喂……好兄弟,”他咽了咽喉咙,将枪口左右摇摆了一下:“你……你别过来……我叫你站住!”
可能是听懂了指挥官的命令,杨浩稍微犹豫了一下。他用侧脸对着陈扬,咕哝咕哝地嘟囔着什么,憋足了力气,也没能道出一句完整的话。
坡道底部的房屋开始飘起红雾,呈半包围状向这边涌来,与真正的火焰相比,这些不祥的征兆显得更加鲜艳夺目。陈扬知道自己没有多少时间可以在这里干耗,虽然不情愿,但他不得不接受一个悲哀的结局——眼前这个辛辛苦苦找到的战友,已经被红色的异物所感染,而自己却无能为力,一筹莫展。
一截红色的水晶柱刺穿颧骨,从杨浩左颊上渗了出来,这可怕的场面让陈扬汗毛倒竖,战栗不已。
“跑……”
士兵喉中传出嘶哑含糊的嗓音,就好像是从被砸烂的喇叭里发出来的一样:
“快……跑……”
他又一次扑倒在地,背上现出不规则的可怕隆起,双肘上伸出的水晶倒刺撕裂了军服,像利刃般暴露在外,仅仅是几秒钟之内,浓重的红雾便将杨浩完全包围,仿佛整个人都在熊熊燃烧。
“还是来晚了一步!”——难抑的挫败感席卷着陈扬,他很想为杨浩再做点什么,但现在所能办到的,似乎也只有一枪结束他的痛苦了。
“对不住了……兄弟……”
陈扬抬起了枪,却哆哆嗦嗦着,怎么也下不去手。
早料到会出现这局面的成建新替连长扣动了扳机,子弹打中了杨浩的腿,却无法阻止他身体的异化——这怪物不仅没有死,反而像是挣脱了束缚的猛兽,更加剧烈地抽动起来,周身的红焰也比刚才更加鲜艳浓烈。
这一枪让陈扬完全清醒了过来,他立刻意识到自己正身处险境——四面八方的建筑物都冒起了诡异的红焰,朦朦胧胧,随着狂风来回飘荡,在空中幻化作一团团光怪陆离的影。
从成建新的角度来看,陈扬选择了一条正确的路——东西向横穿裴吉特镇的主干道,就在几分钟前,这条路上还爬满了各种各样形状奇特的畸物,但地下水管的爆裂似乎对它们产生了意想不到的威慑,仅仅是一小片喷泉似的水柱,就把这些马戏团的小丑吓得四散逃窜。
也许它们怕水?——如果还有足够的弹药,成建新一定会打爆小教堂旁的那个水塔以证实自己的猜测,但现在,如果他的计算不错,88式狙击步枪的弹夹里应该就只剩下最后一发子弹了。
成建新吐掉烟蒂,从腰间摸出军用水壶,给自己干渴的喉咙灌上了一大口——这个简单的小动作让他紧张的神经放松了下来,可就在他准备收回水壶的时候,银色外壳上的倒影让他又心头一纠——
身后有人!
这位不速之客个子不高,穿着白色的衣物,似乎还带着兜帽,一副万圣节上鬼马小精灵的打扮。
与生俱来的冷静让成建新立即想出了对策,他装着什么也没看到,从容不迫地把水壶插进腰间的夹带,手抽回来的同时,握住了手枪的柄。
“吓我是吧……”
突然,成建新转身拔枪,准备给身后的怪人一个出其不意。
搏斗还没有开始便匆匆落下了帷幕——只是短短的一刹那,白袍少女拗过了成建新的手腕,用枪口顶住了他的下巴。
“操,真他妈快。”
轻描淡写的几个字,却是成建新生命中的最后一席话。
对方扣下了扳机——这个年轻美貌的圣殿骑士,用她那对平静如水的眸子注视着眼前的异国战士,从枪声响起到尘埃落定,始终一言不发,面无表情。
她受了伤,整条左臂都像没了知觉似的耷拉着,暗红色的血斑从肩膀一直延伸到小臂,甚至直到现在,还有细小的血珠从袖口处滴滴渗下。
是一名海军陆战队员击中了她——子弹打穿了驾驶室的玻璃,扎进了胳膊之后翻了好几个筋斗,至今仍嵌在肱二头肌里。
与肉体上的伤痛相比,精神上的苦闷更加强烈。她知道自己的失败——实验室毁了、原石样本丢了,大十字军战士冷冰残废了、纳达的雇佣兵几乎被歼灭殆尽,连无论如何也要保住的、代表了当今生物电脑最高水准的“索菲亚”,现在也已经变成了分文不值的碎片。
在她十八年的生命之中,从未有过与中国人殊死搏杀的经历,即便是教会自己“白手”的冷冰,每次训练时也只是点到为止。她没想到这些不信上帝的黄种人会如此难以对付,既顽强凶悍,又机敏狡诈,在几乎是绝望的形势之中,依然能像厉鬼般坚决地战斗下去。
女孩看了看成建新身旁的88式狙击步枪,又瞥了一眼正在大道上狂奔的陈扬,然后俯身趴下,将瞄准镜的十字中心套在后者的胸口上。
陈扬根本不知道远处的天台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喘着粗气,拼尽全力地向前跑着——市政厅的大门就正对着脚下的这条大道,以目前的速度,再有个半分钟就可以抵达目的地。
忽然,冥冥之中仿佛有什么人提醒了他,陈扬顿住脚,抬头朝市政厅、朝老战友的方向望去。
就在这一瞬间,子弹撕裂了他的侧腹,这个一米八五的大汉在旋转了整整一圈后翻倒在地,只觉得眼前一阵白光,意识沉入了朦朦胧胧的混沌之中。
“我这是……”
感觉不到痛苦,相反,整个身体轻飘飘的,仿佛在一个无忧无虑的梦境中悬浮:
“中枪了吧……”
没有办法理解刚才发生了什么,也不想去理解,此时此刻的陈扬,大脑已经是一片空白,就像是初生的婴儿,用一种平静而淡定的目光巡视着身边的一切——大街,小巷,屋宅,喷泉,天空,乌云——这些再普通不过的场景,在现在的他看来却又是那么的陌生,仿佛属于另一个世界。
陈扬不知道,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并不是这个世界,而正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