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断断续续的几句话,竟说得林飞羽心头一颤——这是多么简单而普通的要求啊,没有LV,没有高档酒,没有成把的人民币,即便是林飞羽这样公务繁忙的“特别工作者”,吃顿闲饭,上个网,聊聊天,打打游戏,也是每天想做就可以做到的事情。但对现在的王清仪而言,对这个还不知道能不能回家、也不知道回家后能不能治好、且永远都不能和父亲团聚的女孩子而言,这又是一个多么遥远的奢望。
她的未来,就像眼前的天空一样黯淡无光,她不仅没有得到造物主的眷顾,反而遭到了残酷的蹂躏——如果这世上真的有“造物主”,那它一定是被裴吉特岛上的乌云蒙蔽了眼睛,才会做出如此助纣为虐的丑事来。
“只是上网和聊天?”林飞羽此时所能做的,也就只剩下一点语言上的安慰了:“你平时有什么爱好吗?”
“很多啊……音乐,电影,网球……”王清仪仿佛回忆起了什么美好的事情,嘴角挂起了会心的微笑:“写写博客啦……太多了……我喜欢的事情……太多了……”
“我记得你刚才说你有个青梅竹马的男朋友?”
“嗯,青梅竹马……”女孩笑着摇摇头:“但……还不是男朋友……”
“你知道吗?我这辈子最大的夙愿就是能交个青梅竹马的女朋友,”林飞羽耸耸肩:“可也只有等下辈子了……我小时候认识的女孩儿不是太小,就是太大。”
“是你太挑剔了吧……他也比我大一岁啊……”
“谁?”
“我的……青梅竹马。”
“你和他一个学校?”
“嗯……”王清仪把头轻轻靠在驾驶座的椅背上:“从幼儿园开始……一直在一起……有两年还是同桌……”
“哦,经你一说我又想起了自己高中时的同座位,”林飞羽故意打了个哆嗦:“哇,她可真是个少见的悍妇。”
“呵,我也不温柔呢。”
“但自从交了男朋友后,她就变成了小家碧玉,”林飞羽笑着摇摇头:“所以我对你也有信心。”
“我啊……”王清仪“支吾”了一阵:“我难说……”
林飞羽敏锐地察觉到,她的情绪有了一点点波动:“你不喜欢他?”
“谁?”
“你的青梅竹马。”
“不……很喜欢,”王清仪扭过头,看着窗外漆黑的树丛:“……非常喜欢……很早以前就好喜欢……”
“那就是他不喜欢你?”
“他一直在……在追求我……只是我……我以前……”她抬起双手,又慢慢放了下去,把剩下的话吞进了肚子。
前方的路逐渐宽敞平坦起来,虽然视野里偶尔还会飘过一两缕不协调的红色,但只是星星点点的闪光而已,不像是能构成威胁的样子。林飞羽瞄了一眼仪表盘上的速度计——“40码”,稍稍压下油门。
“我记得你是17岁对吧?那应该和我一样是90后?”
“18岁……1998年的2月6日……”
“还以为是二八芳龄了?”林飞羽颇认真地点点头:“如果你出现在我18岁的时候,我一定会想方设法把你追到手。”
“哈哈……省省吧,大叔……”王清仪笑道:“你不是……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你不是我喜欢的类型”——这已经是林飞羽来裴吉特岛后第二次听到这句话了,更令人哭笑不得的是,到目前为止,在岛上与他说过话的女性也就是两人而已。
“我的意思是,既然喜欢的人也喜欢自己,为什么不坦诚一点呢?像你这样的水准,应该有换不完的男朋友才对。”
“你……是在……”王清仪回过头来,看着林飞羽:“是在教唆小孩子早恋吗?”
“张爱玲说过,18岁的时候,就应该恋爱。你虽然还是半个孩子,但也已经是半个大人了啊。”不知为何,林飞羽说这句话的时候,表情分外严肃:
“不懂得如何爱人,如何被人爱,不懂得如何对自己的心意诚实,对自己的行为负责,最后在压抑与困惑中告别童年,匆匆忙忙变成大人,我觉得这比早恋更让人遗憾。”
“唔……你好像……很有经验嘛……”
“教训,”林飞羽笑道:“用‘教训’来形容更合适些。”
“人人都说我们很配……但他们不知道……青梅竹马也很麻烦……”女孩摇摇头:“互相太熟悉了……太了解了……该说的话、不该说的话……都说完了……在变成恋人后……要怎么相处呢……”
不理解“无话可说的默契,才是真实的爱”——这是理想主义者和缺乏恋爱经验的人常犯的错误,当然,林飞羽也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但他至少懂得一个最简单的道理:
“最简单的道理,清仪,你想和他在一起吗?”
“在一起吗……”女孩沉默了几秒:“想……当然想,想要在一起……想要像以前那样……一直在一起。”
“就这理由还不足够?”林飞羽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你以为恋爱是什么呢?”
女孩被问住了,一时无言以对,过了许久,才像是想明白了什么似的苦笑道:“……如果我去年就答应他的话……”她仰起头,涣散的眼神里透出越来越沉重的疲惫:“现在多半也和他在一起吧……这样,我和爸爸也不会到这里来了吧……”
林飞羽心里清楚,无论发生什么事,身为国家安全保卫局工作人员的王朝星都会来到裴吉特岛,而看过自己父亲笔记本电脑里内容的王清仪,也应该明白这个道理。但从她气若游丝的样子上来看,多半是已经有点意识模糊了——这可不是一个好现象,不管用什么办法,林飞羽都必须设法让她保持清醒。
“我们都只能活一次,难免留下遗憾,”他所能想到的办法,也就只有继续聊下去而已:“但你很幸运啊,你们还没有错过彼此,你们还有机会,从现在开始,从回家后开始,一切还不晚——你们还有一辈子的时间。”
“还不晚……呵,”女孩点了点头:“那……我该怎么做?”
“有这么难吗?”林飞羽笑道:“接受他的表白不就好了?”
“我……”女孩欲言又止,她皱着眉头,把头侧向一边,过了半天才开口回道:
“再过半个月……八月二十号,就是他19岁的生日了……我原本都不知道该送什么好……”
“原本?那意思是你现在有东西送了?”
“嗯……我决定了……这次要送一个特别的礼物……他一直想要的东西……”
就在王清仪唠唠叨叨的时候,林飞羽突然发觉窗外的景致颇为眼熟,而且没有一点被侵蚀的痕迹——这也就是说,他们终于跑过了水晶,离脱险已经不远了。
“特别的礼物?一直想要的东西?唔——”林飞羽撇了撇嘴:“听起来你开始找到谈恋爱的窍门了啊。”
“能替我保密吗?”王清仪微微笑道:“你?”
“保密?”林飞羽露出一副轻蔑的表情:“你猜我是做什么工作的?”
“呵……倒也是……”
“说吧,生日礼物,你准备送他什么?”
王清仪叹了口气,轻声轻气地吐出一个字来:“我……”
“你……你?”林飞羽当然明白女孩的言下之意:“你这进展也太快了吧?一分钟前还在犹豫要不要爱,一分钟后就打算接受他的爱……”他本打算说“跟他相爱,永远在一起”,想了想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在陌生人面前吐露心声,而且说出如此大胆的话,这显然不是在开玩笑,林飞羽自然也不应该用一句玩笑来对待此等弥留之间的认真。
“如果不再犹豫……那就应该抱着‘一生一世’的心态去爱,不是吗?”女孩的声音比之前要清晰、连贯得多,仿佛已经用上了全身的力气:“一旦同意了开始交往,我们很快就会走到热恋那一步吧……反正都要发生那种事情,早一天,晚一天……又有什么差别呢?”
即便不是女子,但林飞羽明白,对一个未经人事又洁身自好的小姑娘来说,“初恋”意味着什么。这绝不是下下决心这么简单,她需要克服对未知的恐惧,需要忍受尘世的压力,需要超越对未来的担忧,而支持她面对这一切的勇气、力量和信念,全部源自一个最简单而又最复杂的字:
是“爱”。
虽然只有十七八岁,虽然还只是一个学生,虽然还不一定懂得“恋爱”究竟是怎么回事,但仅仅是这份坦诚,这份勇敢,这份到生死关头还念念不忘的真实的爱,让孓然一身、形影相吊的林飞羽又有什么权利和资格去质疑和责问呢?
他握紧方向盘的手有些颤抖,与其说是在羡慕,不如说是在嫉妒——在王清仪这个“死到临头”还思念着恋人的女孩子面前,他突然觉得自己那颗对爱早已麻木的心,可悲得令人汗颜。
“如果还有机会……”感慨万千的林飞羽没有注意到,两行清泪已经爬上了女孩微仰的侧脸:“……我一定会,会好好地与他牵手……好好地同他拥抱……无论什么……如果还有机会的话……”
“现在不就是机会吗?”林飞羽突然插话道:“还没有开始,你怎么就想着要放弃了呢?”
王清仪唇角紧闭,只是轻轻地抽泣着。
“你难道不想和他在一起吗?”林飞羽一改之前的柔声细语:“扪心自问!清仪!你想要和他在一起,对不对?”
女孩依旧不语,点点头。
“你想要和他在一起,直到永远,对不对?说话啊!”
“……嗯。”
“你想要和他牵手,你想要和他拥抱,现在就想,对不对?”
“……是啊……但……”
不等她说完,林飞羽马上继续厉声发问:“你想要和他牵手,接吻,将来还想和他结婚,你想要和他生孩子,对不对?”
“我……”不知为何,女孩的喘息突然剧烈起来:“我……是的……”
“所以——”林飞羽话锋一转:“你才需要活下去,清仪,只有活下去,只有活着回到家里,你所想的,所希望的一切才能变成现实。作为他将来的妻子,作为要与他厮守一生的伴侣,你怎么能允许自己在这里倒下?你怎么能忍心让他孤苦伶仃?”
林飞羽掷地有声的发问,将少女心底最后的一丝勇气点燃了——希望中的幸福,“非我不可”的真爱,这些一股脑涌上来的情感驱散了身体的痛苦与疲惫,让王清仪仿佛打了兴奋剂般突然激动了起来。
“对……”她咽了咽喉咙:“我要活下去……”
“你不只要活下去,你要回家!要回到他身边!要告诉他你爱他!”
“我要回家……”女孩的眼神,渐渐有了变化:“我要回到他身边……”
“你要陪他过生日!你要给他幸福!”
“我要给他幸福……”伴着泪花,女孩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喊了起来:“要永远在一起……永远!”
虽然只是接近于无意识的情感宣泄,但不可否认,林飞羽给了王清仪一个“一定要活下去”的意义——将她从绝望的边缘硬是拉了回来。
“记住你的话,好姑娘,”林飞羽暗暗地出了口气:“等你们结婚的那天,我会再去提醒你一次。”
“好的……”女孩正了正身子,一弯浅浅的微笑挂在了脸上:“……到那时,做我们的伴郎吧。”
“喂,可别取笑我大龄未婚啊。”
给予希望,就等于给予了未来,人的潜能,即使是在最微小的希望中也能闪耀出辉煌的光芒。林飞羽知道至少是现在,王清仪的命算是保住了。
经过一个巨大的广告牌之后,道路右侧的树丛变得稀疏了起来,透过枝叶的间隙,响着猎猎涛声的海滩若隐若现。在黑压压的天空下,港口那些低矮的尼德兰式建筑渐渐显出了轮廓——码头就在眼前!从直线距离上看,还有五百米,不,也许只有三百米,整个裴吉特岛上的所有悲欢离合就会落下帷幕,“回家”这个遥远飘渺的词汇,在这一刻突然有了意义。
“我说过要带你回家的,”林飞羽不无得意地昂了昂下巴:“现在信了吧?”
女孩抿着嘴,笑而不语。
林飞羽刚想再说些什么,突然发现前方的路面中间横着两截断掉的棕榈树,急忙踩下刹车。
“留在这里别动,”林飞羽拧起眉头,从座位底下抽出95式突击步枪:“我去看看怎么回事。”
他跳出驾驶室,站在半开的车门旁,紧张地四下张望了片刻——路的左边是茂密的棕榈树树林,在风中摇曳摩挲,发出哗啦啦的巨响;路的右边是白茫茫的海滩,只有涛声相伴,除此以外,空无一物。
风确实很大——而且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但应该还不至于大到能把棕榈树吹倒的地步。林飞羽抬头看了看蹲在车顶的阿斯朗,做了个“掩护我”的手势,然后小心翼翼地走到断木前,伸脚踏了一下——足有碗口粗,而且相当结实,用消防车硬闯的话,可能还有点吃力。
他回过头,又朝抱着水管的阿斯朗望了一眼,显然,即便用上她的力量,恐怕也没法搬动这两棵大木。另一个选择是直接把消防车开下路面,从沙滩上冲过去,这样做虽然听起来有点危险,但实际上完全可行,如果车子当真陷进了沙坑或者出了别的什么问题,大不了下车步行,也就是三百米的路程而已。
“不管怎么样,我们得救了”——这样想着的林飞羽转过身来,正准备跑回驾驶室,那只将他小小希望击碎的怪物显出身形,从藏身已久的树丛中钻了出来。
一瞬间,在看到这头三米巨兽的一瞬间,林飞羽突然感到了无以复加的恐惧——难道说,倒在路面上的这两截断木,是被当做路障而故意推倒的?难道说这些水晶怪已经聪明到学会设下圈套了?
抑或仅仅只是巧合?是上天留下的小小考验?就像唐僧西游般,非要渡过九九八十一劫,才能够取回真经?
来不及多想,怪物已经发起了攻击——它并不是空着手,而是“粘”着一根两三米长的断木横扫了过来,其速度之快远远出乎林飞羽的想象,在发现自己闪避不过的刹那,他本能地抬臂护住胸口。
林飞羽已经记不清,在加入第七特勤处之后,这是第几次被凌空打飞了,反正最近的一次还是在一天前,坐登陆艇时被一发SMART导弹击中,炸进了海里。和当时一样,在阴霾的天空、漆黑的海面和金色的沙滩于眼前交替翻滚之后,他失去意识,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