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他是对的——横在两人面前的不过是一个沙滩而已,再多的艰险再多的绝望,也就只剩下最后的300米了,背也好,爬也好,只要趟过了这300米,只要到了海边,只要见了水,两人就能把“死亡”抛在身后,彻底逃开这个地狱。
迫人心腑的刺耳尖啸让林飞羽打了个寒战,他回头一看,更是吓得手脚冰凉——整个丛林都已经被沙尘暴般的漫天红雾所笼罩,变成一片诡异绚丽的汪洋。当第一只怪物从这红海中显出身形时,林飞羽知道再磨蹭一切就真得太迟了。他并没有昏迷多久。
当林飞羽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怪物已经倒在了地上——冒着青烟,浑身焦糊,仅剩下背部几块零星的水晶还发着微微红光。
将凶残的怪兽变成此等惨状,就目前来说只有一种可能——林飞羽抬头看了看蹲在车顶上的阿斯朗,她正抱着水管,单手叉腰,一副得意洋洋的姿态,好像刚刚打赢了一场大仗。
凌厉的风吹散了发束,遮住了小半张脸,林飞羽本能地想用左手别住头发,得到的却是一阵钻心的剧痛,他眉头紧锁,“呜”的一声呻吟之后,看了一眼自己的胳膊。
折了——偏偏在这个时候?
他咬了咬牙,用右肘撑住地面,稍稍调整了一下呼吸,以一个极不雅观的姿势缓缓支起身来,晃了两晃,勉强站稳。
阿斯朗似乎注意到了林飞羽的异样,朝这边摇了摇手。由于戴着头盔,林飞羽看不到她的表情,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在说话——如果在说,那多半也是对自己的调侃吧?
就让她笑吧,她有这个资格——林飞羽心想,毕竟,刚才昏迷的人是自己,而打倒怪兽、拯救世界的是她。
不知为何,虽然有猎猎狂风在身边肆虐,但林飞羽总觉得周遭安静得不同寻常,始终有一种淡淡的焦虑笼罩在心头,怎么也赶不走。带着一丝忐忑,他看了看地上的大块残渣,确定它不再有威胁之后,才抬起头准备回到车上。
他呆住了。
就在消防车的后方,一头体型更大的红色巨兽正从树丛中探出身子,用它那颗布满尖刺、形如牡丹花的大头朝林飞羽望了望,然后拖着沉重迟缓而极不平衡的步子,向消防车挪去。
与之前遭遇的任何水晶怪都不同,这是一头非常特别的怪物,它的身体几乎已经完全晶体化,像冰雕般莹亮剔透,只有关节和肢端还长着极少量的血肉。
“该死!”林飞羽用尽全力设法让自己的声音更大一些:
“阿斯朗!身后!在你身后!”
他和他的呼喊在风中挣扎着,显得如此无力,只有那因为焦急而变得扭曲的表情,让阿斯朗察觉到似乎有什么事情不对劲。
“该死的笨女人!”
林飞羽一边发疯似地比画着,一边极艰难地一步一步向前移动,终于,在某个又急又惧的眼神之下,阿斯朗突然顿悟到对方想要传达的讯息,猛地转过身来,刚好与近在咫尺的庞然大物打了个照面。
巨兽咆哮着,抖开了它那颗牡丹花状的水晶脑袋,露出数十只触手,阿斯朗被这可怕的场面所震撼,过了三四秒才有所反应,慌忙按下水枪的开关。
她也就是慢了这么三四秒——
一根粗壮的水晶柱从怪物的头部射出,刚好命中阿斯朗的胸口,这东西虽然没有刺穿CATS的外甲,力道却是不小,将她硬生生地砸下了车顶,手里捧着的水管也跟着落到了地上,一条倾斜的水线自上而下划过巨兽的右腿,在密密匝匝的水晶簇表面切出一道大豁口,这也让本来就站不太稳的它彻底失去了平衡,一头扑在消防车的侧壁上。
“妈的!”
林飞羽拼尽全力举起右臂,用95式突击步枪打出一连串点射,子弹落在巨兽体表的水晶石上,叮叮当当的响着,擦出星星点点艳红色的火花,这些能够轻易夺走人类性命的小粒金属,却无法撼动眼前的怪物分毫。
“操!”
林飞羽大骂一声,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只恨自己手里没有凭空多出一把火箭筒来——要怎么办?能怎么办?看着一点一点向驾驶室匍匐挪动的巨兽,一筹莫展的他卸下已经打空的弹夹,双腿夹住枪管,用不住颤抖着的右手在腰间来回摸索,取下了最后一梭子弹。
他不知道这有没有用,只是麻木地拉动枪栓,然后抬起枪口。
巨兽的头部尖端已经伸进了驾驶室,微微张开的水晶丛中,一条“舌头”似的肉刺从里面钻出,朝座位上的王清仪探去,完全无视噼里啪啦打在身上的弹丸。
“不!别碰她!不!不!”林飞羽声嘶力竭地怒吼着,一枪、两枪、三枪……子弹打碎了雨刮器,打碎了玻璃窗,打碎了巨兽头上的边边角角,但直到手里的95式卡壳为止,林飞羽的子弹却怎么也打碎不了怪物捕食猎物的决心。
这个时候的王清仪,却显得格外镇定,那份仿佛置身事外的坦然,与林飞羽的心急如焚形成了鲜明对比。面对已经蠕动到跟前的可憎怪物,面对在身边呼啸而过的子弹,面对越来越临近的死期,女孩只是选择闭上了双眼,像是认命了似的,静静地闭上了双眼。
“我不怕你……”她自顾自地呢喃着,嗓音轻盈,如同夏日里抚过湖面的清风般柔和平静:“你吓不倒我的……”
“这天杀的破枪!”
林飞羽好不容易拉正了卡壳的步枪,抬起头一看,发现巨兽的触手已经伸到了王清仪的胸口,顿时气急攻心,使出吃奶的劲用单臂将95式举直,在风中一动不动。
“放开你他娘的脏手!”
这可能是林飞羽这辈子最想打准的一枪——而且他也确实打准了。虽然周围风生水起飞沙走石,虽然胳膊和视线在射击前还有些颤抖,虽然压根就没有办法静下心来瞄准,但子弹还是不偏不移,阴差阳错地打在了巨兽探出头外的触手中央,当即将其断成两截,血肉四散。
巨兽把头猛地抽了回来,像是极痛苦似的在消防车旁挣扎了两下,发出刺耳骇人的可怕啸叫。
“这下知道疼了吧!丑八怪!”激动不已的林飞羽用枪身捶打着自己的胸口,扯着嗓子喊了起来:“别尽找软柿子捏!来啊!你爷爷我在这儿呢!有种冲我来啊!”
不知是听懂了谩骂还是当真被子弹给刺激了,巨兽像蚯蚓般剧烈地蠕动着,把头部对准了林飞羽的方向,然后安安静静地站定。
“这就对了,好孩子……好好看看你爷爷我。”
硕大的恶魔与娇小的人类在不到十五米的距离上对峙,不声不响,只是冷冷地互相打量着。此刻的林飞羽已经不再思考对方“有没有智慧”这种问题,他正用对待人类的态度对待眼前的敌人,这种态度让他放下了恐惧,放下了疑惑,放下了压在肩头的重负,不仅是眼神,连心也因此而变得清澈起来。
双方抛开了体型、武器,甚至是物种之间的差异,掏出彼此的灵魂,放在角斗场的两端,准备豪赌上自己的一切,殊死一战。
在林飞羽扣下扳机的同时,巨兽撒开大小不一的双腿,排山倒海般地压了过来,子弹倾泻在它那颗牡丹花脑袋的中央,打得红渣血水四溅,却丝毫无法动摇它前进的意志。
“来啊!再过来点啊!”这早在林飞羽的计划之中,他从容不迫地挎好步枪,取下陈扬留给他的82-2型手榴弹——用这个英雄的遗物来完成最后一击,实在是再合适不过。
成败生死,在此一举——林飞羽咬开了手榴弹的拉弦,抬过头顶。在巨兽扑到面前、就要碰触到自己的瞬间,他将手榴弹轻轻向上一抛,扔进了对方头部的“花丛”中,刚好卡在几根凸出的水晶尖刺之间。
短短的一秒之内,林飞羽完成了发力、前冲、倒地、滑铲的整套动作,从巨兽的胯下一晃而过。这头迟钝的怪物刚有所察觉,手榴弹便在它头内爆开了花,那朵巨大的“牡丹”顿时碎成几块,稀里哗啦地落在地上,剩下的大半截身子也摇摇晃晃,重重地倒了下去。
林飞羽知道用不了多久它还会再站起来,因此不顾身上的酸痛,用最快的速度跑向消防车。
刚才被打下车顶的阿斯朗正仰面朝天,平躺在路边的沙滩上,像是已经死了似的一动不动——由于戴着面罩,一时也搞不清究竟是不是真的死了。
“阿斯朗……”林飞羽默默地念了一遍她的名字,却只是顿了一下脚,便径直冲到消防车驾驶室的右侧,用力拉开车门。
他不得不承认,比起阿斯朗,他现在更关心王清仪的安危。
女孩就斜靠在副驾驶的位置上,脸色苍白,满面虚汗,呼吸微弱得都已经几乎听不见了。
在看到她的那一刻,林飞羽其实就已经明白,自己回天乏术。
“清仪你……”他如鲠在喉,朝女孩伸出的右手也在不住地颤抖:“我来帮你,能起来吗?”
王清仪无力地拨开林飞羽的手腕:“别……别碰我……没用了。”
她胸前暴露在外的水晶柱足有碗口粗细,仔细看去,林飞羽发现这根水晶柱不仅刺穿了女孩的身体,而且还向后延伸,深深嵌进座位的靠垫之中。
“没用了”——命运为王清仪画出了最终的句号,现在,连哪怕是最微小的一丁点希望都已经破灭,这些她自己心里明白,林飞羽也明白。
从她已经完全水晶化的左臂来看,王清仪应该是被刚才的那头巨兽给“舔”到了。她身上的侵蚀程度比之前的任何人都要触目惊心,但神智却依然保持着清醒——清醒到令人心碎。
“怎么会呢……”又急又恼的林飞羽,忍不住横起拳头捶了一下车门:“我分明打中了啊!”
水晶的残片散满了整个驾驶室,那截被击断的“舌头”还躺在地上微微抽动——林飞羽说的没错,他确实打中了,一颗有如神助的子弹,在怪物即将吞食王清仪之前将其重创。
但他还是晚了一点——也许只是晚了一秒钟,便败得如此彻底。
“你能行的!”林飞羽咬了咬牙,硬是钳住女孩的右腕:“别怕!先站起来!”
只是单纯的不甘心,只是单纯的不想认输,只是单纯的挨不过悲怨——把持不住的痛苦与悔恨,让这一刻的林飞羽丧失了理智的判断,还想着做最后一次垂死挣扎般的努力。
“别碰我!”反倒是王清仪,反倒是这个半边身子已经落入地狱的女孩子,表现得格外镇定,她抽回胳膊,用力推开林飞羽的手:“你会被……传染……走开……走开啊!”
“对不起……”林飞羽捂住嘴,强忍住想哭的冲动,把视线从女孩身上移开:“都怪我……如果我……我能再……”
如果他能再快一点,如果他能再坚决一点,如果他能再小心一点,也许王清仪的结局就会大不一样,也许眼前的景象就不会如此绝望而凄凉。
“如果我能再……”
埋藏在内心深处的脆弱与愧疚,在这一刻涌上胸膛——为什么会如此在意?失败与挫折已经不是第一次,在他眼前匆匆逝去的生命也不在少数。伤害、死亡、痛苦……他见过了太多太多,多到让他已经学会了用玩世不恭的微笑来掩饰自己心中的哀鸣。
“如果……我……如果……”
那为什么会哭?为什么脸上会有这难以抑制的泪水?为什么会有一个女孩子,竟然可以轻而易举就撕破自己精心构筑的心理防线?
也许只是恨?恨冷漠无情善恶不分的苍天,恨空许诺言却无能为力的自己,也恨这个结局——这个让王清仪这般纯洁无邪的少女,落得如此凄惨的结局。
在变成怪物的王朝星面前,他没有落泪;在奄奄一息的陈扬面前,他没有落泪;在知道了陆战一连和中国游客的下落之后,他没有落泪——但是现在,从心底涌上来的泪水终于决了堤,像受了委屈的小孩子似的,哗啦啦地顺着腮帮落了下来。
就在这时,女孩那柔柔软软的小手碰上了林飞羽的侧脸,轻轻地,慢慢地,为他抚去一滴泪珠。
“别哭,大叔……”王清仪用惨白而颤抖的嘴唇挤出一丝微笑:“哭,就不帅了……”
一个濒临死亡的少女在安慰一个身经百战的特工——如此悲催的场面让林飞羽无言以对。他知道自己心中最脆弱柔软的那个部分刚刚被王清仪触动,压抑已久的情绪也被解放了出来,这让他忘了身份,忘了环境,忘了时间,只想好好地大哭一场。
但他不能。
他是第七特勤处的骨干精英,他是冷冰训导出来的得意门徒,他是裴吉特岛上的最后一条防线,怯懦、退缩、悔恨、害怕——他没有选择这些情感的权利,至少现在没有。
“对不起……”
林飞羽以手掩面,停顿了片刻,用力将眼眶里残留的泪花抹去:
“现在呢?好多了吧?”
不带一丝笑容,他专注而严肃的表情,竟也是如此真诚而迷人。
“嗯,很漂亮……你若真是女人……的话……一定会……成偶像吧……”
女孩无力地笑着,呼吸却愈发微弱,连目光都渐渐没了神采,变得迷离而恍惚。
更糟糕的是,透过驾驶室的侧窗,林飞羽看到路旁的树丛里正摇曳着闪闪红光——由点及线,最后连成一片,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我——”
林飞羽觉得,这可能是他一生中最难说出口的几个字了:
“我得走了。”
在王清仪那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伤感——却也只是转瞬即逝:
“我不想死……”她合上双眼:“但看来……是没办法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