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漆去见了镇长后没有几天,镇上就通过人大主席团会议,让山漆当了村里的主任。山漆不光管苍岭,还管苍岭下面其他两个村子。这三个村子,共同组成了一个行政村。松木还是苍岭这个村子的小组长。
山漆当主任后的第三天,上苍岭的公路就开始修筑。山漆天天在工地上跑,镇上要求他离开矿区,专门办这件事情。
公路修建出奇的快速,不到一个月,路基就完成了。几天后,路面就铺好了。公路从下面的矿区开始,从苍岭左边,盘着山体转来转去,在青龙山外,上苍岭。公路在青龙山和卧龙堡之间过来,修到学校前面的操场边。
就在苍岭人醒来的早上,矿上的车子,仿佛一头头硕大的水牛,开上苍岭来。它们排成一路,足足有一里路长。
早起的人们站在院坝口,看到下面排了长长的车队,都有些诧异。
只有山漆心中有数。他没有告诉大家,今天是星期天,他已经和镇上商量了,今天就在学校里,举行公路通车的剪彩仪式。他要让苍岭人有个惊喜。
天刚亮,山漆就起来,山漆穿他放了很久的一件西装。西装是蓝色的。
印花说,你要讲话吗?可能要讲的。
你要讲些什么?公路啊,我们苍岭现在有了公路,和外界完全联系在一起了。这是多好的事情呢。
印花想,山漆做的事情,确实是好事情。要是在学校里用喇叭讲话,她在家里也能听见的。印花就说,我站在院坝听你讲。
山漆满面红光。山漆觉得为苍岭,他真正做了一个苍岭人应该做的事情。
印花走过去,给山漆西装的领子理了理,印花说,这西装,从我生病了你就没有穿过了。现在看来,还像新的。
山漆说,我没有心情。现在好了,你站了起来。
印花说,你看看袖口,商标布还在吗?山漆把手抬起来,看了看说,商标布,你早就剪了的。
是啊,要是没有剪,穿出去,人家要笑话。印花说时,把山漆的两只手抬起来,又看了看袖口。
山漆说,即使不剪袖口上的商标,其实也是可以的。我们安子穿西装的人,都不剪。大家都一样,也就不奇怪了。
印花说,那不行,西装就是西装。据说,道藤公当年穿的时候,就很注意这些细节了。
是啊,西装就是西装。山漆抖了抖,望着镜子里的自己,附和说。
印花看着穿了西装,像个办公的人的样子,下了石巷子,向下面走。
山漆的背影又干净又清朗,真像个办公的人。
山漆来到学校,一些人已经从车上下来,站在学校的操场上,一些人找地方挂横幅。
山漆刚到,自己矿上的李老板就走过来,拉了山漆的手说,这苍岭啊,真是个好地方。
山漆笑着说,我们很多代人生活在这里。图的就是这个好。
李老板笑着说,我们是大老粗,今天看到苍岭私塾,才知道苍岭多有文化。山漆看着操场边的石碑,山漆心中真有了自豪。
李老板说,张主任,我们是打前站的。矿上的老板都来了,你赶快通知大家,我们每个老板都出了点钱,有三十五万,三十万捐给安子中心校,五万专门捐给苍岭,我们是想为这个学校尽点力。后面镇长也快到了。
山漆很高兴,山漆开了学校左边那间屋子的门,山漆打开了广播。山漆激动而又自豪地对着话筒喊话:大家注意了,今天,苍岭公路通车仪式,在学校里举行。请大家马上到学校,请黄厚土老师先到学校来,请所有的学生,戴好红领巾,到学校听候安排。
山漆发了通知,苍岭的山体,还在传响着他的声音。山漆站在屋子里,满心欢喜,他没有立即走出来。他在听自己的声音,在苍岭的上空回响。山漆的声音原来是这样的,山漆自己没有好好听过。听自己的声音,听自己带着些强制性要求的声音,山漆更是觉得新鲜。
在村子里,山漆听过苍苍公的声音,听过大麻的声音,听过松木的声音,听过镇里来的领导的声音。除此而外,就是厚土老师和学生们朗诵的声音。这些声音,在苍岭上空回响的时候,山漆在田土中,在屋子里,总是带着欣赏和羡慕。山漆比较过,苍苍公的声音,是让人信服和敬重的,听苍苍公的声音,仿佛是在听有着魔力的人的召唤。而大麻的声音是温和的、宽泛的,很有糯性。松木的声音明亮,快速,但不很直接。
山漆在屋子里,想听清楚自己的声音。自己的声音是一种什么特色的声音呢?山漆于是又将刚才的内容,再广播了一遍。
山漆放慢了说话的速度,山漆想听到他播出去的每一句话。
可是,苍岭的回音,向高而更高的天空扩散开去,那些回音,回来干扰了山漆的声音,他在屋子里听到的,是很多重音,如同平静的水面,丢下了一颗石头子,以为激起的是一个个同心的清晰的圆圈,结果却因风吹,那散开的圆圈重叠了,不仅看不出圆圈来,而且一塌糊涂。
山漆有些败兴。山漆重重地关掉了话筒。
老板们在操场里走动着。他们看着高高的苍岭,看着苍岭的村子,田土和庄稼。他们的心,被苍岭牵引着,有一种淡淡的清爽感。
这里面,有悄悄来过苍岭的人,但他们是在夜里,也有悄悄进到山里去的人,也是在有意躲避苍岭人的情况下。现在,他们每一个人,是作为苍岭学校的捐资者,作为苍岭公路的出资者,作为苍岭的客人,堂皇地来到苍岭。他们的心气是放松的,也是有些傲慢的。
可是,当他们仰视苍岭的时候,当他们的视野,看到苍岭的一草一木的时候他们的心里,突然生出淡淡的清爽感来。尤其是苍岭那在蓝天里的身貌,于无言中,把人连跟拔起,仿佛要提到虚空里去,他们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所以,有的老板赶忙低了头,不看苍岭,看着脚下的石板。有的老板拿出烟来,沉默的抽着。有的老板找人说话,寻找一些共同的话题。
李老板找到朱老板和任老板。李老板说,妈的,我也算走南闯北的人,今天真是奇怪了,在苍岭面前,我的脚发软,心发虚。
朱老板开玩笑说,你做什么亏心事情了吧。
我做什么亏心事啊?我们都一样。那天晚上,也是被树上的声音吓住了,才胡乱地开了枪。
朱老板说,你的钱赚得最多,都是苍岭下面的钱啊,你见了苍岭,当然就发虚。回去赶快烧香好了。
任老板说,朱老板别说笑,我也是这样的感觉。你看看,这苍岭,总有些特异的地方。一路上,看到那么多飘着的纸鱼,我以为我是来到了一个很古老的部落了。
朱老板看着苍岭,然后笑着说,真奇怪,到了这地方,我也有这样的感觉。
三个人看着苍岭,都没有了语言。
一个老板走过来,对李老板他们说,你们看那边,这苍岭的女人要身子有身子,要脸蛋有脸蛋,怎么个个这样耐看?朱老板和李老板侧过头去,任老板恶狠狠地说,别这样,这苍岭有我任老五的五知堂任家,要是矿上哪个狗日的敢乱来,小心老子封了他的洞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