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连续下了三天。活泼的云,浓重,带着风的香气。当雨雾降低下来,它们就在苍岭的各处行走。雨和雾在村子里,泛着钢蓝。而一切的事物,都着了蓝色,仿佛被蓝色晕染,成了一幅气韵鲜活的水墨画。
厚土在安子参加了教师业务学习回来,苍岭的雨已经结束了。
和厚土一同来到苍岭的,还有他的师范女同学,蔷薇。
蔷薇是第一次上苍岭来。
蔷薇在安子,平常望见高高的苍岭,在云雾里,闪着光芒。蔷薇总是想,那个同学厚土,就是在苍岭的膝下,教几个孩子读书。云雾中的教室是什么样的?云雾里的读书声是什么样的?下雨了,苍岭的雨比安子的大多少?而在冬天,看到白雪皑皑的苍岭,长久不化,蔷薇又想,那苍岭膝下的厚土,不知道在雪的世界,在冰的世界,怎样地和学生们做游戏呢。
蔷薇总是仰望着苍岭想象。她望着,想象着,有时就鼓起勇气,说要利用一个周末,突然上苍岭去看看。可是,每次在临行的时候,她的勇气就跑了。她望着苍岭,仿佛那天上的苍岭,有意抽走了她的心力,让她产生了卑小和软弱来。
当蔷薇与厚土一起登上了苍岭的卧龙堡的时候,她站在卧龙堡上,眼睛被苍岭的一切所吸引,嘴里不断发出惊叹。
云雾正在散去,春光一派流走。那神秘的苍岭,仿佛一个伟大的神,正在天空里缓缓地露出他的尊容。它拥有无上的威严,却又十分的慈悲。
它巍然的姿态,奇异的轮廓,使人的心胸豁然明亮,仿佛那积久的尘俗,顿然荡涤一空。
蔷薇看到,山麓依势而建的村子,黑色的屋脊,白色的石头,相互映照。古老的树木,拥围的修潢,错落掩遮。两边回环的山体,前头隆起的圆丘,臣服在苍岭的脚前。飞流的龙洞水,远来的两条溪,三水各有动静。大龙潭如镜子,映照着天光云影。田园菜地,庄稼和果树,在这旷达的台地上,逶迤地展开着。
雨后的空气里,山花的香、树木的香,浓郁爽朗。
村子底部的一幢房子前,有一杆红色的旗子在风里飘扬。
蔷薇快活地说,厚土,那是你的学校了。
厚土骄傲地说,是啊,那就是苍岭小学,从前的苍岭私塾。
蔷薇说,我知道你为什么要坚持回苍岭了。
厚土说,这里的学生总要有老师教的。
蔷薇出神地望着苍岭,蔷薇说,不完全是为了学生,也是为了这苍岭。
厚土深深地出了一口气。厚土认真地看着身边神情激动的蔷薇,惊异于她如此看到了厚土内心的秘密。
蔷薇说,要是我,我也会为了苍岭回来的。
你肯定?我肯定。
为什么?也许说不出。
说说看。
蔷薇转动着,看来看去,又回到正面来,仰头凝望那高高的苍岭。
蔷薇把声音放低了,以很虔诚的口气说:一到这苍岭脚下,我就被它吸引了。仿佛它发出了一股奇怪的引力,把你拉住,让你安然,让你甘愿来到它的身边。
厚土没有回答。厚土走过去,和蔷薇站在一起。
蔷薇说,在安子,它的力量似乎有限。但我也感觉得到。我总是要和它的吸引保持一定的距离。蔷薇继续说,你知道我的意思吗?厚土宽厚地看着蔷薇,摇了摇头。
蔷薇说,我有一种惧怕。
厚土说,今天你上来了,你怕被它粘在脚下吗?蔷薇转过头来,看着厚土,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
蔷薇低声说,也许吧。
厚土本来没有想到蔷薇是这样的情态,自己反倒有些羞赧了。厚土的脸突然绯红,连忙转过了头去。
蔷薇伸开双臂,旋转着,蔷薇的红裙子,舞成了一朵盛开的山花。
蔷薇停下来,眼睛专注地望着厚土说,我是第一个来苍岭的疯子吧?厚土知道蔷薇的意思。
厚土说,才不呢。自从苍岭有了私塾以来,安子甚至彭水,还有外县的时髦读书人,都慕名来苍岭读书求学。他们有的张狂,有的高蹈。有诗礼人家的弟子,有富甲一方的哥儿,有奇伟的男士,有艳丽的女官。这苍岭,看似深在云头,却并不偏僻与落伍。
蔷薇说,真的?厚土指着远处大龙潭边戴着斗笠的钓鱼人说,你看到他了吗?一个渔翁啊。
可是,你不知道,当年他有多新潮。厚土不禁感慨地说。
蔷薇看着远处大龙潭边坐着的人,十分的沉静而普通。
有多新潮?我们无法想象。
他是谁?厚土说,他是苍岭的苍苍公。
那又怎么样?当年,他在彭水读新学的时候,打篮球,全彭水第一。苍苍婆当年是女子学校的校花,就是被他的球技所倾倒,从彭水嫁上了苍岭来的。厚土不无自豪地说。转而又看着蔷薇,你知道苍苍婆有多漂亮?多漂亮?和你一样吧。
厚土说完,脸腾地红了。
蔷薇偏过头来,故意巧笑。她目不转睛地望着,望着厚土脸上要压制却更加反弹的羞赧。
蔷薇说,想不到。
厚土说,还有你更想不到的。
说说看。
苍苍公还去重庆读过书。他曾在重庆读一个农业方面的大学。苍苍公大学没有毕业,就参加了部队,到前线去,把日本人赶走了,他就辞了部队,什么也不要,一身轻松地回到了苍岭来。
厚土这样说时,蔷薇看着潭边的苍苍公,心中升起了真正的敬意来。
蔷薇说,真是潇洒。
可是,苍岭不是只有苍苍公一个人这样。有个道藤公,当年在彭水读新学的时候,还穿了一身黑色的西装回到苍岭来过。
苍岭人会很怪异的吧?没有啊,苍岭的人们大多读书,对过去赵武灵王改变服饰的典故很明白,苍岭人知道,服装不管怎样,都是一个作用。穿西装下地劳动不行,但会客读书是可以的啊。所以,大家很赞赏道藤公把西装穿回到苍岭来。
道藤公是哪个?蔷薇拉着厚土的手,看了看掌纹,放下了问。
道藤公是三贵堂的何道藤。厚土说,我的掌纹怎么样?很好,很厚道的。蔷薇说。
道藤公在外县当过县长。他提前回来了,回到苍岭来。当一个读书种地的农民。
和苍苍公一样?是啊,他们两个是约好了的。一个去当官,一个去打仗。仗打完了,就回来,当官的就辞了官,也于第二年回来了。
蔷薇看着远处苍岭山麓的村子,想不到那些朴素的屋子里,出了如此不同寻常的人。她侧着头,看看厚土,拿不定这个看去厚道的人,究竟包藏了怎样的一颗奇异的心。
苍苍公和道藤公都是回来了才成的家?不。厚土说,他们是外出前就成了家的。都在学校里,一个在重庆,一个在彭水。
原来啊,我知道他们回来的原因了。蔷薇说。
什么原因?妻子太漂亮了吧。说完,蔷薇向前跑去。
厚土站在原地,似乎有些迟钝。厚土自言自语地说,是啊,也许是妻子太漂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