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岭人先后买来了摩托车、三轮车。每天早上,车子的声音在学校操场外响起,然后,向东扬长而去。车子发动时的吼叫声,还在苍岭上空回响,而车子已经过了左溪,过了青龙山下的老鹰嘴,去了三转拐,向矿区转折下去了。
在外打工的人,听说苍岭公路通了,都寄了钱回来,让家里买个小摩托,作为下安子的工具。没有在外打工的人家,自己在矿上挣了钱的,也去买了。当然,更多的人家没有买车子,他们就坐了别人的车子,下矿区,下安子。总之,苍岭的人,一夜之间,就习惯地坐着车子来去。
学校外的路边,成了摩托车和三轮车的停车场。全村子的车子,十天左右,就有了二十部。都停在学校外。
大麻和秋荞没有坐别人的车子回来。大麻和秋荞还是从卧龙堡下,走那条栈路上的卧龙堡。
当大麻和秋荞站在卧龙堡上来时,大麻抬头一看,长天一色,苍岭身上披着的霞光渐渐退去,苍岭慢慢地成了一个青蓝色的伟人。
大麻的脸仿佛有蚂蚁在上面爬。他知道,这是自己和苍岭对望的原因。他坐了下来,对秋荞说,你回去弄晚饭吧,我要在卧龙堡上坐一会。
秋荞走后,大麻坐着。先是看了看下面的矿区,然后又转过来,对着苍岭,沉默地抽着烟。
大麻看着苍岭,苍岭正面的细部,清晰。有几只大鸟,无声地飞向苍岭,开始在天空,有天做背景,然后就进了苍岭的颜面下,大麻看着看着,以为大鸟是飞到苍岭的半腰去。
可是,那几只大鸟从苍岭的颜面下,渐渐地升起,升上天空来,最后升到了苍岭的顶峰。
大麻看着苍岭清朗的面目,听到公路上一辆辆车子回来的声音。
很快,摩托和三轮车后的扬尘就消失了。整个路径上,又是干净的傍晚风景。
大麻看着从树林里延伸到学校去的公路。大麻觉得公路仿佛是一只柔韧的手,从一个神秘的地方伸来,伸到了苍岭,伸到了学校,似乎就在学校那里,在把什么等待。
大麻对苍岭近来的事情,觉得太快、太突然。几乎是在没有完全意识到的情况下,一个事情就跟着一个事情来了。
大麻这样想时,空中飘出明亮而悠长的声音。
这是山之音,是苍岭的啸声!天空变得深蓝起来。山之音从苍岭吹发出来,在傍晚的天空里游走。
开始,苍岭的啸声是细微的,仿佛是一股吹起的风,在一片树叶的下面,正好能把那片树叶吹动。慢慢的啸声变得悠长起来,气息也明亮起来。
每到季节变化的时候,天气变化的时候,苍岭的啸声,在白天,在夜晚,都会吹响起来。苍岭人把苍岭的啸声,当成了苍岭之神的问候。这是其他任何地方都不能听到的天籁之音。苍岭人,一直把苍岭的啸声,作为某种秘密,心知肚明却又绝不在外人面前夸耀。他们从苍岭的啸声里,谛听天意。
大麻像被突然叫醒的人。他很激动也很奇怪,因为,他记得今年是第一次听到苍岭的啸声。
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啊,都这么久了,才第一次听见苍岭的啸声,而且,人们似乎从来没有去谈论过。
大麻听着、想着,这苍岭的啸声,是真的没有出现,还是早早就出现过,只是自己和苍岭的人没有注意到?如果是大家忽视了,那还可以把心收回来。要是一度就没有出现过,事情就失常了。想到这里,大麻不禁额头冒冷汗。
如果是这样,那么,今晚的啸声,会昭示什么?如此说来,大麻觉得不论是什么原因,都是叫人要好好想一想的事情。
要是苍岭的啸声这么多时间来,都哑了,那是不是和父亲苍苍公一天到黑的忧虑相一致?如果是大家都被事情忙着,没有注意到苍岭的啸声,那苍岭人的耳朵怎么能如此的迟钝?而且,就在几个月内,一向敏感的苍岭人,就变得如此的迟钝了?大麻用手指钻着耳朵,想听得仔细些。可是,苍岭的啸声如同袅袅的蛛丝,在清凉的风里若有若无。大麻再听时,天空里什么也没有。
大麻张惶地站起来。大麻不希望刚才是自己的幻听。大麻要抓住一点依据,要证实刚才听到了苍岭的啸声。
大麻转着头,看看苍岭,看看四周,看看天和地。没有苍岭的啸声。只有牛的叫声,狗的叫声,人的说话声。晚归的鸟儿,也飞向村子里的古树上去。
大麻有些沮丧。
大叔,你还不回去,站在这里等哪个啊?大麻回头时,厚土从树林里出来了。
厚土,你刚才是不是听到苍岭的啸声了?大麻望着苍岭,似乎还在寻找。
厚土站定了。厚土望着苍岭说,是啊,我听到了。
它很轻吗?很轻。很轻。
它很短?不,大概有两分钟呢。
不是我耳朵在响吧?大麻望着苍岭,有些怀疑。
不,那是真正的苍岭的啸声。我想过,把它的啸声刻录下来,可是,我光这样想,一直没有去做。今天我就是来卧龙堡选择最佳的地方,等到下次,大叔,等到下次,我一定把它刻录下来,送给在外面生活的苍岭人,让他们时时能听到苍岭的啸声,就像他们仍然生活在苍岭脚下似的。我还想送到地质所去,让专家们研究研究,怎么就我们苍岭能有这样的奇观呢?恐怕你刻录不了了。
大麻和厚土转过身来,苍苍公从大龙潭方向的路上走了上来。苍苍公也不看大麻,也不看厚土。苍苍公说完,就坐在路边的石头上。
大麻不知道父亲苍苍公就在附近。他有些不自在。大麻在父亲面前,总是越来越显得有距离,有差别。
可是,父亲却听到了自己有关苍岭啸声的谈话。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苍岭啸声,不是秘密。谈论和聆听,都是很正常的事情。
厚土说,我们回去吧,它该响的时候会响的。
不。
苍苍公站起来,眼睛黄铜一样的鼓张着。苍苍公对着厚土说,不,我们听不到它的声音了,你也刻录不了它的声音了。
会的。苍岭的声音肯定还在。
它不会再吹响了,它会哑的。
说罢苍苍公像个孩子,手里的树枝不断地击打着路边的石头。他如此沮丧,而且是在晚辈面前,大麻和厚土都还是第一次看见。
三个人都沉默下来。高高的苍岭,此时已经耸立在深蓝色的天空里。
它巍然的独立和旷世的沉默,让人无法从中得到一个明确的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