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站在家门口,苍岭的人也能看到那条公路。
没有人走,也没有车子走。公路如同一个符号,如同一个摆设,如同一个月光下的幻景。
松木想看清楚些。可是,公路似乎在躲闪。蓝色的夜气下,用矿渣铺成的公路,闪着荧光一样的淡黄和淡白。松木想,这真是公路么?松木坐到花架下来,望着向东而去的公路。
屋子里,电视的声音开响了,整个村子都有电视的声音。不同的频道,不同的声音。松木听去,电视的声音是清朗的。
松木喝着茶,想去找大麻。刚这样想,自己又坐下。此时,或许大麻对公路也是又欣喜又茫然的吧?大麻当了好多年的小组长了。大麻知道农村用电政策后,就想方设法找镇上做工作。终于把电拉到了苍岭。没过多久,大麻又把电话弄上苍岭来了。
大麻弄电的时候,和电力公司的人总是在争论。当时,镇上来的人,带着电信的、电力的人来,在苍岭的地盘上,横七竖八地乱拉杆子。大麻站在学校,站在卧龙堡,站在青龙山,站在村子里,横看竖看,都觉得那些杆子破坏了苍岭的风水。大麻怎么看,怎么不顺眼。苍岭人怎么看,怎么都不顺眼。于是,大麻把大家喊到一块,要求电信公司和电力公司,必须隐蔽地立杆子,隐蔽地走线路。
对方一听,来了气了,说,要不要电苍岭人自己看,要不要电话,苍岭人自己看。对方就收拾了工具,下安子去了。
大麻等对方一走,就笑着也下了安子,找到镇上的领导,说苍岭人要电,也要电话。就是看怎么样让那些杆子和线,不要像一张网,把苍岭给网住了。苍岭人生活在高山,自在惯了。有了那些网网,苍岭人就要发疯。
镇上一听,觉得大麻说的有些道理。公司的人其实心中也是不情愿乱拉的。他们上了苍岭,才知道,世间真有这么一个地方,这个地方,你完全不敢把一些生硬的东西放上去。他们从公司节省费用的角度出发,才不得不走捷径。现在,镇上的领导一说,苍岭的人一说,他们就有了面子,心中也就愿意隐蔽立杆子,隐蔽走线路了。
按照苍岭人的意思,电和电话都上了苍岭。大麻有天对松木说,这苍岭,要来很多新奇的东西了。小组长我当得过久了,我怕应付不了。你是读过高中的,这活路,你来接去。
松木能说什么呢?当小组长,是该给苍岭人做好事情。大麻做得很好了,大麻想休息,就得有个人接着。
松木说,让山漆来当吧。
大麻说,山漆当,你当,都一样,还是你来当。
松木就不好推辞了。
松木接过大麻,当了苍岭的小组长。
松木当了小组长不久,真的就有新奇的东西找来了。
开始是,县上的两家公司,都看中了云天之上的苍岭,想到苍岭的顶峰上去,修建铁塔,以便让躲在地穴里的人,也能够接通手机。
镇上的人给松木私下做工作。松木怎么也不答应。
公司的人来给松木私下做工作,还给了松木一个厚重的信封。松木知道里面装了很多钱。
松木想,他们要是把铁塔修建在青龙山或者白虎山就好了。
松木没有接对方的信封。松木干脆的说,苍岭就是苍岭。除了古树和飞鸟,谁也不能上去的。
对方没有办法,只好在安子东边的骨干山上,立了铁塔。又在别的地方,立了三座。
过了没多久,县上一个部门来苍岭,希望把一座电视转播铁塔立在苍岭顶峰。条件是,不仅给苍岭很多赔偿,而且,长期免除苍岭人的电视收视费用。
松木那天在自己家里招待来人。松木对县上来的人说,我们确实想看数字微波电视,我们现在用的地面卫星接收器,大大小小的,看去每一家的坝子上,长出了一朵大蘑菇来。很不好看。我们希望不用锅盖也能看电视。可是,要在苍岭上面修建铁塔,那是万万不同意的。
来人就说,这个是国家的惠民工程,不是行业行为。
松木笑着说,我们知道。但是,铁塔可以在别处修建,也是可以惠民的。
松木严肃地说,要是我们容许在苍岭上面修建铁塔,我们的手机可以白拿,费用也优惠到一半去。我们不愿意这样做。自古以来,苍岭头上,只有天空。
松木给来人说,不是我们不支持你的工作,我们请你理解我们的想法。为了表示我们的诚意,只要你在安子东边的骨干山上修建微波发射铁塔,我们苍岭人一定给面子,马上把锅盖撤下来,用你们的解码器,给你们缴费,收你们的微波节目。
来人喝了酒,吃了茶,来人再一次望着头上的苍岭,要站上去修建铁塔的想法,荡然无存。是啊,这样的山峰,人怎么可以上得去呢?这样的山峰,铁塔怎么能在上面建起来呢?这样的山峰,除了天空,还有什么能凌驾其上呢?来人回去了,给县上汇报说,经过论证和实测,在苍岭峰顶修建铁塔,并不利于无线广播电视用户的接收。最佳方案还是在骨干山和其他地方,进行多点覆盖。
没过多久,松木说服苍岭人,都撤下了锅盖,用了微波解码器。
苍岭的白色蘑菇消失了。而外界的东西,无形的源源不断地传进来。
……松木看着月光下东南方那低矮天边处的骨干山,那里,似乎成了一个点,成了苍岭的一个对应物了。
什么都有了,和外面比较,苍岭唯一没有公路和车子。
松木找镇上,要把乡村公路从安子修上来。
三年前,公路修到矿区下面不远处,就戛然停止了。没有钱,镇上不能打通最艰难的地段。
没有想到,是矿区的老板出钱,把公路修到了苍岭脚下。更没有想到,矿区老板还出钱把公路修上了苍岭。
松木想,公路上苍岭,山漆是出了大力的了。山漆当了村主任,说动了镇上,镇上又说动了矿老板,才有了上苍岭来的公路,才有了捐资助学。
松木这样想时,山漆却上了松木家的坝子来。
山漆问,睡不着吗?松木说,这公路通了,苍岭进出就方便了。
松木见山漆站着,还望着下面,松木就说,还早呢,喝杯茶吧。
山漆就走到花架下来,和松木坐到一块。
山漆说,松木,其实,我想给你说,这主任,你知道……松木连忙打断了山漆。松木说,你快喝茶。我知道。主任你当得好。
我们苍岭真要发展旅游,那就要你这样的人来协调呢。
尽力吧。山漆说,我也是糊里糊涂的就做了这村主任了。
管这么多干什么啊。事情总要人去做的。
山漆站起来,山漆站起来喝干了茶,转身走了。
松木看着山漆低了头,走在大石巷子里。月光下,山漆的影子、树的影子,落在泛着青光的石板上,仿佛被水冲洗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