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岭的空气如此受人看重,苍岭的人家,就有人用塑料口袋,把空气装好了,吊在院坝的花架和瓜架下,有的挂到路边的古树枝上去。外来的人,随意地摘下来,给个三块五块钱,又省事,又地道。从下面看上去,满村寨花花绿绿的,仿佛是在过节一般。苍苍公站在自己家的院坝上,看到飘起的红的黄的绿的塑料口袋,觉得这个村子,要从某种沉重里飘起来似的。
苍苍公问大麻,那些气球,都拿去做什么?治病吧。大麻淡淡地说。
能治什么病呀?我们可从来不把这个当回事情的。
城里人,有心病呢。他们把我们的空气装回去,就是治心病。好多人都是来了又来,而且说,家里的病人,闻了苍岭的空气,都好了。
苍苍公若有所思。他说,你陪我走走看看。
大麻爽快地答应了。父子俩人,走在花花绿绿的气球下,苍苍公说,我要是带了腰刀,我就把它们捅破。就像那年在野山关那样。
大麻慢慢地跟着,他要去扶一把,被苍苍公断然地挥开了。
苍苍公说,那年,日本鬼子从武汉追我们,过了清江,我们死守在野山关。他们扬言说,打下野山关,到四川去吃晚饭。哈哈,那意思就是说,要把炮架上我们苍岭来呢。我们打啊,那个艰难,真没法说。鬼子们没了力了,连组织一次像样的冲锋都不可能了。可是,我们更像草一样,被鬼子的炮火烧焦了。鬼子们在要放弃的时候,看到我们这边哑了,死寂了,就以为他们得手了。他们个个带着满身的血,带着侥幸的胜利感,带着他们残破的躯体,慢慢地爬了上来。
可是,兄弟们知道,过了野山关,我们无脸面对父老乡亲,所以,这些烧焦的草,在鬼子即将得手的时候,又奇迹般地长了起来。我们这些愤怒的草,从地上抬起了头,端着刺刀,挥着马刀,呐喊着,有的唱着打杀野鬼173的神号,从战壕里冲出去,对着鬼子们的肚子,像捅烂南瓜一样,一捅一个准。鬼子们没有更多的力气了,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了。他们一个个睁着奇怪的不解的眼睛,望着我们这些愤怒的草。
他们到死也不明白,我们怎么还在野山关上活着。
苍苍公伸出右手,向前做捅击状。
大麻觉得父亲最近的话,很是反常。几十年来,他从没有在儿子面前提过他那些战斗的历史。最近老这样说,大麻想,父亲是不是在做一些什么交代啊。
看着父亲健朗的背影,大麻又打消了那个疑虑。
大麻和父亲苍苍公来到了学校。
厚土正在学校的操场上,看到一村子的彩色,说不出欣喜不欣喜。他本来想对外来的人说,这苍岭的空气,其实是一个偶然。如果不是最近大部分苍岭人得了怪病,如果不是熬了金钱子这药,苍岭的空气,和过去是一样的。
厚土见苍苍公和大麻来了,立即走过去,扶住苍苍公。厚土来扶苍苍公,苍苍公意外的没有拒绝,而且把手放在厚土的肩上,像一对真正的祖孙。大麻走在后面,对父亲的这个举动,哑然笑了起来。大麻想,父亲是在跳过自己,把手伸给了更小的一代去了吧。
那么,父亲的用意,意味着什么?大麻这样想着,厚土把他们迎进了办公室,斟上了香茶来。
苍苍公说,厚土啊,这学校,你可得守好。苍岭的钟,你可要敲好。苍岭有三声,你可知道?厚土羞赧地望着苍苍公,然后又望着大麻,摇了摇头。
苍苍公笑而不答。
大麻知道父亲的意思了,就笑着解释说:钟声,读书声,苍岭的啸声。这是我们苍岭很负盛名的。过去,走到外面去,有见识的人问你是哪里人,如果是苍岭人,别人就会进一步问,既然你是苍岭人,苍岭有三声,是哪三声?你要回答不出来,别人就会说你是在冒充,是假苍岭呢。你要说对了,别人就会好好地接待你,说,啊呀,真是苍岭的子弟。
厚土说,幸好啊,现在外面没有人这样问话了。不然,我这个真苍岭,174也会被人笑话成假苍岭的。
不。苍苍公说,那些上了年岁的人,他们会这样问一个陌生人的。古时候,名人都称郡望。比如,张安子,何苍岭,李青莲。什么意思?就是人出名了,不直接称其名号,而是称他的出生地,称他的故乡。那就是对一个人最高的推崇。
苍苍公说罢,突然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臭鸡蛋的气味。
大麻和厚土也闻到了。
苍苍公突然变了个人似的,两眼老光如炬,望着门外,喃喃地说,闻到没有?它终于来了啊,终于来了啊。
厚土和大麻一阵恶心。那股臭鸡蛋气味,很快又过去了。
厚土说,知道那是什么气味。
大麻说,什么气味?是下面矿上炼矿的空气。厚土说,自从大家得了怪病后,我去矿上做了些调查,发现了这个气味,而且,我还发现了,好些古树,都被熏死了。
大麻说,我最近几天没下去了,怎么会这样?厚土坐在门槛上,厚土说,下面三沟两槽的柏树、松树,都变了颜色了。有十多株,已经枯干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