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的水桶,绿的水桶,灰的水桶,黄的水桶,白的水桶。大的水桶,小的水桶,圆的水桶,方的水桶。男人,女人,老人,小孩。晨雾里,村子的人和水桶时隐时显,同时,浮起一片响声。长长短短的说话声,快快慢慢的脚步声。水桶放下时力气没有掌握好的落地声,水桶没有提到足够高在石级和路坎上的碰撞声,水桶失了手砸在石板上的破裂声,水倒进水缸里的冲击声。牛的哞声,牛铃幽幽的敲击声。树上各种各样的鸟叫声,青龙山,白虎山上动物的呼喊声。女人的笑声,孩子的童声,老人的咳嗽声。
苍苍公对热天似乎没有什么感觉。他和往常一样,戴了斗笠,打了绑腿,背了渔篓,还别上了他的那把腰刀。他从水桶的响声,从蓝色的晨雾里走下村子来,这些声音和雾气,把他包围着。
苍苍公来到大龙潭,在大龙潭边走了一圈,然后上了卧龙堡。苍苍公来到卧龙堡顶部那棵香楠古树下,绕着古香楠树走了三圈。香楠树的香气已经很薄很弱。最近一段时间来,这香楠古树,闻不了下面矿区飘来的臭鸡蛋气味,纷纷落叶,大部分枝条上,只有零星的树叶。
苍苍公站在树下,长久地仰望着苍岭。苍岭的底部,晨雾袅绕,而青龙山,白虎山只是露出顶部来,拱卫着苍岭。苍岭如同大海上的绝世奇峰,沐浴在晨光里。岩石如面,闪着光芒。偶尔有一片雾气飘上去,只在苍岭的胸部逗留了一下,然后又掉头下来,在苍岭的底部,和那些雾气做着奇妙的变换。
苍苍公看到左溪边上,矿洞连接着,他似乎预感到那左溪的厄运已不可避免,他相信他的梦会显现,小龙潭的水就要漏掉了。他怀着痛惜的心情,放弃了进左溪的想法,毅然决然地,向右溪走去。
在走过第七座小桥的时候,苍苍公遇上了山谷中的一场阵雨。阳光在最上照着,彩虹跨在两山间。
苍苍公站在小桥上,回头望着峡谷口外,那狭窄的光线处,并无阵雨。那是他进来的地方。
苍苍公站着,阵雨很快散去,头上的云雾飘飞而上,飘上了高高的山顶,然后在天上化掉了。一丝一缕的雾气,在半山上,在绝壁上,在古树上,无心地缠绕着。最大的彩虹消失了,代之而生的,是很多很多小的彩虹,在山顶下端,在山体转折处,甚至在两棵相对的古树间,拉起又消失,消失又拉起。
苍苍公来到第十三座小桥,停了下来。
他看着自己一个人修建的小木桥,已经开始了锈蚀。他心中有了感慨。谁也不知道,他独自修建这个小桥的用意。他要把这个秘密带走。
说到秘密,苍苍公不禁笑了起来。笑着笑着,他又想起了那次在这桥上做的梦。
苍苍公拍着桥头的柱子,自言自语说,道藤啊,你今天怎么不飞下来了?你来啊,不然,我可要走了。你那天在梦里不是说,我修这桥,是为了让我的心渡过一条河么?不是的,你错了。你是从这第十三桥上走的,你败在了这十三桥上,就像我在战场上败下来那样。我知道那个滋味,不好受。我来重修,不是要证明什么,更不是要显示什么。我独自修这座桥来,是好让道藤婆来这里看你。如果她一个人不敢来,我会陪她来的。
可是,我把桥修好了,也给道藤婆说了。她很礼貌地笑了笑,她说,修好了,好啊,你才是修桥的人。我会去看的。她这样说,眼泪就流出来了。
我以为我做对了,你知道我做对了么?现在看来,我没有做对啊,因为,她从此没有进右溪,也就不到这第十三桥来。
都二十年了啊。
苍苍公满怀心事地看了看,拍了拍桥栏杆。他不知道,往后,谁会来重修这桥。
苍苍公决然地站起来,继续走着,他要走到鹿子奔跑的地方去,要走到云豹低吼的地方去。
苍苍公越走越快,他感觉到了自己现在真是一阵风,快速地在溪水在林下走过。他的耳朵里响起了苍岭孩子们唱念他苍苍公的童谣来。那是多么好的童谣呐,一个人成了一股风。谁不是这样?人都最后化成了风,在记忆里吹动。只是,很少有人会成为童谣里的风呢。苍苍公满意地大笑起来。
苍苍公看到,红腹锦鸡长长的尾巴,仿佛一道彩色的光带,在林中做神秘的飘荡。而穿山甲在树林下,迟钝地向一个高的山穴里爬去。大鲵在溪水里躺着,它的头伸出水面来,望着水边的一藤紫花。
那些黔金丝猴在高山下额处的古树上,一一瞌睡了。大灵猫伸开了宽大的斗篷,像一片小小的红云,从高处飞下来。
苍苍公似乎听到云豹在苍岭山体的最远处的密林里低吼。
苍苍似乎听到了神鹿在山顶跑动的蹄声。他的耳朵里,那神鹿的奔跑隐隐作响。苍苍公说,红椿啊,爷爷想你了,你和神鹿在一起么?你也该是一头神鹿了吧。要是在一起,你就带着它们,到我眼前来,让我看看你,看看它们。
到了下午四点钟,苍苍公在第十八座小桥上,忽然看到前方的溪林里,一群白色的鹿子正在饮水。
那是神鹿吗?苍苍公睁亮大大的双眼,惊喜地望着,苍苍公扶着桥栏,不能动弹。
他看到那溪林鹿群的上空,飘飞着一个张弓的少年,他的赤脚红如地下的胡萝卜,他的脸白如天上的月亮,他的笑灿若枝头的花朵。他是个无忧的少年,放牧着神鹿,他吹着逍遥的口哨。
不知过了多久,苍苍公的眼睛突然黑了一下。
苍苍公立即睁开了,再看时,前方的溪林下,并无白色的鹿群,也不见飘飞放牧的少年。
一些光,在林中穿梭,向更远的溪林逸去。
苍苍公很高兴,他看到了他想看到的,而且,他似乎知道了那神鹿和少年的寓意。苍苍公快速地走着,苍苍公也如同一道光,在溪林里逸去。
苍苍公来到了第二十三座小桥。
前面,溪水缓慢,宽大的台地上,高大的杜鹃林下,有三条更小的流水向着第二十三座小桥下汇聚而来。
水的源头到了。
路已经上到山顶来了。
他走到北桥头去,那棵他日夜思慕的金桂,亭亭如盖,它在相对开阔的草地上,如同一个久久站立的标志,安静地等待着。苍苍公又想起他给自己手下的连长种的香樟树来。那树,要是没被人砍伐,一定已经是可以合抱的老树了,比这棵金桂,大多了。多少人还不知道,一个野坟边伟岸的古老的香樟树,其实是一个男人柔软的念想呢?而这棵金桂,怕是除了大麻,再没有人知道何以生长在如此深远的地方来的原因的。
说到原因,苍苍公摇了摇头。
苍苍公用力地朝金桂方向抽动鼻翼。苍苍公自己笑了起来。还不到开花的时候呢,怎么能闻到它浓烈的芳香?等着吧,到它在风里开放的时候,自己一定能闻到的,不管那时身在何处。
苍苍公转过身去,东南方向,茫茫群山之上,那峻伟的苍岭,从这里看去,依然昂首天空中。西边,苍苍公回头过来,太阳在更苍茫的群山上,正一点点地沉落。
苍苍公坐在这最后的小桥上,苍苍公靠在桥栏上,让夕阳最洁净的光照着自己。此时的苍苍公,小小的斗笠,苍苍的面容,花白的胡须,瘦弱的身子,以及苍苍公吊到桥外去那双长长的脚杆,宽大的麻草鞋,还有他有气无力搭在桥上的双手,都被镀上了一层古铜的光。
苍苍公似乎听到了山林中,听到了高山上那些所有的声音。那些声音在风中传来,像夜色那样包围了他。苍苍公似乎看到了他想看到的一切。红嘴鱼,金猫,林麝,神鹿。这些神奇的生物,一一走来,站在不远处,发出他们的气息,显出它们的真容。
苍苍公笑着再看看蓝天下的苍岭。
那新月正从苍岭的上空升起来,拳头大的星子,一颗一颗地落在天上。
苍苍公看到,无数的人和动物,开始在茫茫群山上,在寂静的天宇下飞来飞去。他看到,道藤从天边飞来了,黑色的西装,像他骑马回到苍岭来时那个县长的样子。道藤飞近了,又飞走,并不停下来。道藤在空中笑着说:你来了,你终于来了。我想,你真的没有招了。
道藤真像一只黑色的蝴蝶,停在空中。此时,窈窕的苍苍婆也从远处的星河里飞过来了。啊,还是年轻时候的样子,还是那样的喜欢说笑话。
苍苍婆越飞越近了,近到可以看清她的脸。苍苍婆笑着,苍苍婆呼喊着他的名字。苍苍婆停在那棵金桂的顶端,苍苍婆说:我们这棵树,真大呀。
苍苍公说,我们都把家放下了。
苍苍婆飞过来,飞到苍苍公升天的桥栏上,她梳理着苍苍公的胡须说:家在哪里?家有人看着,红椿在前面,红椿在等我们呢。
说罢,苍苍婆飞了起来,向道藤那黑蝴蝶方向飞去。苍苍婆转过头来说:来啊,我们的地方,那里的金桂已经开了。
苍苍公说,我来了,我也要飞。
说着,苍苍公伸出他长长的双手,腾身而起,拉着苍苍婆飘飘的衣袂,向灿烂的星河里飞进去。
……